撰稿/摄影 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高芳 实习生 郑智佳 黄蔼轩 赵一琦
留守儿童,已不再是一个陌生的词语;关爱留守儿童,已经是全社会的共识和自觉。每当假期来临,总会有一些留守儿童千里迢迢奔赴城市,与他们久别的父母团聚,被人们亲切地称为“小候鸟”。为了让“小候鸟”在城市的短暂时光过得丰富多彩,社会各界倾注爱心,纷纷出手,帮助“小候鸟”与父母团聚的活动也越来越具规模。
来到城市的这些“小候鸟”过得开心吗?留守儿童的亲情缺失在这一刻是否真能得到补偿?我们将镜头对准其中的两个家庭,从一份不完全样本中,体会他们的酸甜苦辣。
团聚,与最近又最远的他
一切都是为了能和彼此来一个大大的拥抱,高高兴兴地遛马路、逛公园,天天围坐一桌吃早饭、午饭和晚饭……可这并不容易。爸爸太忙,这个夏天,人虽然一下走近了,可是相聚的时间依旧那么短暂、那么宝贵。
说啥得找人替个班
7月19日临近中午,从工地返回休息区的张建超抹了把被汗水盖住的眼睛,加快脚步登上活动板房二楼,推开宿舍门。“怎么样?今天去不去看海洋动物?”他摘下安全帽,稍缓了口气,看向坐在床边的媳妇和三个孩子。
“看你的时间,你有时间送我们过去吗?”妻子冯晓敏有点期待地回道。
张建超今年39岁,家在河北省邯郸市东杨庄镇。他是中铁建工第二建设有限公司的建筑工人,目前正奋战在青岛西海岸新区的一处工地上。他常年跟着建筑队全国各地跑,一年只有春节能回家待上十几天。聚少离多,家里三个孩子,14岁的大女儿大妮、11岁的二女儿二妮,9岁的小儿子臭蛋,平时都由媳妇一人照顾。
四天前,2023年青岛市牵手关爱七彩童年——建设工地“小候鸟”驿站在中铁建工集团上合大厦项目部正式开班。这是该志愿服务活动连续开办的第八个年头,全市共有93家建筑施工企业的156个工程项目的1043名“小候鸟”参与。活动中,“小候鸟”们除了在岛城各暑托班参加趣味英语、科技探索、音乐舞蹈等课程,还将前往中国石油大学校园、极地海洋世界等地研学参观,活动规模与参与人数为历年之最。
张建超为此特意赶回老家,把母子四人接到身边。一家团聚,让孩子们得以享受一个短暂温馨的暑假。
当天,接到“小候鸟”驿站的活动安排通知后,张建超一家围绕“去是不去”讨论起来。
“通知说下午两点集合,去的话,我就开车把你们送过去。从这到极地海洋世界要1个多小时。咱12点出发,我赶回来也不耽误上班。”张建超商量道。他是一支20多人抹灰队的领队,这两天施工项目的地下室正在进行墙面抹灰,要求一个星期内完工,工友们有时候要加班到半夜。
“看看孩子们的意见吧。”媳妇说着,把目光投向分坐在两张床周围的三个孩子。大女儿在看书,二女儿在写暑假作业,一张白纸上刚刚默写完古诗《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两个女儿都沉默着没有说话。
“爸爸不去,我也不去!”这时,只有小儿子臭蛋的反对声比较强烈。
“先去吃饭吧,吃完饭再说。”看大家意见一时无法统一,张建超建议道。
一家人来到工地食堂打了几个菜,看着孩子们开动筷子吃饭,张建超坐在餐桌边开始给工友们打电话,软磨硬泡地说着好话找人替班,他想尽量空出这一下午的时间陪陪家人。
虽然儿子的话可能是一时兴起,可能看见好玩的就会把老爸抛在脑后,但张建超很明显把孩子的这个小心意当真了,毕竟这是孩子们第一次逛极地海洋世界,也算能弥补一下常年不能陪伴妻儿的遗憾。
听到爸爸打电话的内容,大女儿默默拿了一个馒头,递给桌子另一头的爸爸。
下午两点,一家人准时进入极地海洋世界,正值暑期人山人海,全家人游玩的步伐明显快不起来,时不时要停下来从人头攒动中寻找掉队的孩子。
本以为好动的小儿子会掉队,没想到他好像在爸爸身上安了定位一样,张建超走到哪儿他就黏到哪儿。
瘦瘦的二妮是三个孩子里最沉默的一个,看起来很难“被点燃”的感觉。当看到隔着玻璃不断伸出前爪和游人互动的雪狐时,她却变了个样子,一下子兴奋起来。
妈妈冯晓敏看到这一幕笑了,“二妮虽然性格内向、腼腆,不善言谈,但本质上还是个孩子,只不过平时大人工作忙,没有遇到愿意陪她玩的伴儿就是了。”
跟孩子们一样,张建超也是第一次近距离观看海洋动物,但他手机对准的并不是这些海洋生物。“刘海挡着眼睛了……”看到女儿们喜欢的场景,他就会叫住她们拍照,还会提醒注意发型。为了找一个最佳拍照角度,他连续换了好几个姿势,半蹲屈膝着按下快门。
“比上班还累呢。”张建超时不时开着玩笑,不难看出,他粗犷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细腻柔软的心。
“被迫”独立的老大
和张建超一家相比,同样参加“小候鸟”活动的吴文燕一家,晚了一个小时才到达极地海洋世界。
吴文燕一家住在重庆铜梁区大庙镇,丈夫在青岛李沧区的一处工地打工,平时她带着11岁的大儿子昊昊和5岁的小儿子楠楠在老家生活。两天前,母子三人第一次坐上飞机,飞赴青岛。
活动当天,丈夫赶工期抽不出时间,母子三人从工地上出发,按照丈夫提前画好的路线图乘坐地铁。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带着两个孩子的吴文燕迷路了,换乘地铁时坐反了方向。
也许是习惯了丈夫在平时生活中的“缺位”,吴文燕迷路时并没有打电话求助丈夫,“他在干活呢,哪有时间管这些小事。”在地铁里问路时,大儿子昊昊一直在帮妈妈查看地图。
好容易找到极地海洋公园,进入场馆后,华丽的水母箱、憨态可掬的海豹、色彩缤纷的热带鱼……牢牢吸引了第一次逛动物园的小儿子楠楠,以至于拖慢了一行人的速度,昊昊跑到妈妈身边出主意:“我们往前走,这样他就着急了。”
很明显,昊昊在这个家庭的日常生活中已经慢慢显露出一席“话语权”。
丈夫长期在外务工,每年只有过年期间才会回家,这样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十几年。平日里,吴文燕在生活中“又当爹又当妈”,大儿子昊昊慢慢历练地独立起来,“七八岁起就会自己洗鞋袜,每天放学后煮上米饭、把菜洗好”,等妈妈下班回家。
两个孩子的学校和幼儿园离家都有十几分钟的路程,中途需要穿过车水马龙的路口,但是吴文燕分身乏术,只能让老大昊昊自己上下学,她负责老二楠楠的接送。
“性格有点怪”是吴文燕对于昊昊的担忧。“老大有点敏感,说不得。”在她看来,这可能是儿子急切想要得到关注的一种表现,“在学校里如果被老师表扬了,会高兴好几天。”同时,她也反思自己,“一个人带俩孩子,有时候会比较急躁,没有耐心,可能对他产生一点影响。”
“想要被关注”的性格在昊昊身上是非常明显的“标签”。“小候鸟”活动启动那天,带队老师一眼发现了他想要表达的眼神,把他从队伍里揪出来接受媒体采访,“其他孩子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都不爱说话,但昊昊不一样,摄像镜头前,他讲自己的感受,没有半点胆怯。”
与昊昊一样,大妮也是早早便开始独立的孩子,她在家庭里也是半个“顶梁柱”的角色。
“弟弟是大妮看大的,我都是等大妮放学,帮着抱弟弟,才能有时间做饭。弟弟不喜欢被姐姐抱,总是哇哇大哭叫着找妈妈,弄得她常常满头大汗。” 妈妈冯晓敏回忆,弟弟上学后,作业都是大妮来检查,这时姐姐像个严肃的小老师,“弟弟做错题会被狠狠批评的。”
开学后,大妮就是一名初三生了,即将面临中考。她在县城里上学,住校已有两年时光。在冯晓敏眼里,大妮是个省心的孩子,“喜欢看书,四大名著在小学就已经读完了,连上厕所都要抱本书看。大妮的语文一直很好,拿过好几次年级第一,相比之下,理科稍微差点。”
冯晓敏可能不知道,刚去初中住校的大妮特别想家,每天晚上哭一场是她入睡前必需要有的“仪式”,陪伴她走过那个成长阶段的,是一本叫《鲁滨逊漂流记》的书。“我觉得鲁滨逊好勇敢,好牛,能自己在荒岛上生存。”大妮有点憧憬地说。
妈妈也是大妮的榜样。 “有一次,弟弟连续几天高烧,病得挺严重的,当时爸爸很着急,想请假回来,但是妈妈坚持不让他回来。”三个孩子都要妈妈一人照顾,看起来瘦弱的身体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
大妮想象自己有一天也会像妈妈、鲁滨逊一样,坚强独立,“我会做家务,会炒菜,啥都会,如果一个人生活,我应该能照顾好自己。”
“好爸爸”“坏爸爸”
虽然不经常陪在家人身边,但是张建超努力跨越空间的阻隔,每天晚上都会给妻子打电话,问问孩子们的学习情况,即使没有可聊的实际内容,只是透过屏幕静静地看看孩子们在各忙各的,对他来说也很满足。
大妮还记得小升初考试时,有一篇命题作文《我的爸爸》,她写下这样一段话:“我的爸爸是全能的,我从小就觉得他好像什么都会,家里有电器坏了,他都会修,我有什么问题他都能帮我解决。”
爸爸虽然不在身边,但大妮感受到他的关心一直都在:“初中学习压力还是很大的,妈妈总是唠叨我,一定要考上好的高中。爸爸有一次偷偷打电话安慰我说,你只需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考不好爸爸会帮你想办法。”
“爸爸第一次要去外地工作,是六年前……”大妮清楚记得和弟弟妹妹站在门口一起送行的场景,“车子启动,短短几秒便消失了。”
“他总是会跟我们约定好日期,告诉我们什么回来,基本都会按时回来,偶尔也会失约吧,心里肯定会感到失望,但失望也没有办法。”大妮说,最高兴的日子要属过生日,家里每个人过生日都会收到爸爸的礼物,“我们的生日都不在爸爸的假期内,但是他每次回来都会带礼物。”这份心意和仪式感,是父亲和三个孩子独有的默契。
让大妮最为珍视的礼物是一只手环,“好多年前了,当时激光刻字很流行,爸爸就给我买了一个用激光刻着我的名字的手环,还装在一个小礼盒里面,当时特别开心,到现在还保留着。”
同样是想不想爸爸的问题,吴文燕的两个孩子却有不同的说法,5岁的弟弟毫不犹豫地点点头,表示爸爸刚离开家那几天最想他,哥哥停顿了一下说:“我不想爸爸,他回家也只会玩手机。”
对于昊昊的说法,吴文燕没有过多责备,丈夫常年在建筑工地干活,赶工期有时从早上六七点钟干到半夜,工作的疲惫加上与孩子鲜有交流,让本来性格内向的丈夫,回家后常常处于沉默状态。“也许长大后,孩子们就明白了。”
大儿子昊昊出生时,夫妻俩忙于生计,“那时候年轻,也不知道怎么带孩子,老大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着我们长大了。”吴文燕时常觉得亏欠大儿子,曾经和丈夫讨论过这个话题,对老大要多一些鼓励和肯定,但丈夫认为孩子“不能经常表扬”,否则会产生骄傲的情绪。在这个问题上,夫妻俩是有分歧的。
“大儿子的性格比较吃亏,比如爸爸不陪他玩,他就生闷气走开了,而活泼一点的弟弟则是黏着爸爸,直到自己的要求被满足为止。”随着年纪增长,吴文燕发现丈夫对孩子相对多了一些耐心,在家时会陪小儿子玩一些大人们觉得无聊的游戏,比如石头剪刀布。
参加“小候鸟”活动第一天,为了让孩子们更好地了解父母在外打工不易,主办方特别设置了父母职业体验环节,给孩子们穿上马甲、戴上安全帽,给他们讲解高楼大厦的建设工序,孩子们还亲自动手和父母一起砌墙、垒砖,体验做一名“小小工人”。
这个环节里,爸爸手把手教昊昊垒砖,“弯腰捡起一块砖,抹上水泥,把砖码齐,再弯腰捡砖,这一个动作一天要重复几百次。”昊昊第一次对爸爸的工作有了一点感同身受的体会,“以前只是听说工地干活很辛苦,今天试一下才知道有多累,胳膊都酸了,回到家我也不想说话了。”通过职业体验,昊昊心里似乎生发了与爸爸和解的萌芽。
有没有工作离家近挣钱多?
当“小候鸟”们日渐长大,对于爸爸的不解和想念,都融化在时间里。他们似乎也渐渐明白:生活和团聚对一家人来说,注定是道两难之题。
面对“能不能理解父亲出远门工作”这个问题,大妮沉默了好一会儿,认真地说出一句很“懂事”的话:“也没办法吧,为了我们家庭。”
一次父母讨论这个问题时,大妮听到了,“爸爸先是提出来,过几年想找个离家近的工作,妈妈还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说‘你还是要以挣钱为主,哪儿挣钱多往哪儿走,不能光离家近,不挣钱也不行。三个孩子要上学呢,压力很大的。’”
“到处都是花钱的地方啊,”冯晓敏经常这样感慨,丈夫张建超在外打工,她在老家带孩子还要打零工,接一些手工活,一家人为“攒钱”忙碌着。眼下,家里还有一个急需堵的“窟窿”:“一家人住的房子有三十年了,现在漏雨特别严重。外面下大雨时,屋里就下小雨。” 重新翻新房屋需要一大笔开支,每每交完孩子们学费开支,口袋又空了。
冯晓敏一直觉得夫妻俩“挣钱难是吃了没文化的亏”,因此,对孩子们的学业她要求格外严格。其实不用妈妈“施压”,大妮也很努力,在小候鸟活动现场,她多次向记者咨询大学文科里哪一门专业就业形势比较好,“再过几年,我考上大学,就能挣钱养活自己了,爸爸是不是就能回家工作了……”
“暂时只能这样吧。”两地分居的状态,吴文燕和两个儿子早已从无奈接受到坦然习惯,丈夫已经在外面打工十几年了,回到当地能不能找到活,都是未知数。
11岁的昊昊似乎也慢慢懂得,阻挡爸爸回家的主要原因是“挣钱”。在海洋馆里游玩时他看中了一款发光玩具,当得知售价78元时,便拉着妈妈走开了:“算了吧,不要了。等我能挣钱了,我自己买。”
“如何能让爸爸回家”,小候鸟们各有各的“解题方式”。在羽翼未丰的年纪,他们已经流露出异于同龄人的坚强,以及对生活的感悟和洞察力。在某一个瞬间,他们会迫切想长出更坚实的翅膀,为父母操劳的背影撑起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