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岁的郭胜兰戴着老花镜,弓着腰伏在缝纫机前,将一只绣着“一生平安”的鞋垫娴熟地往机针前推,双脚不停地踩着踏板,发出“嗒嗒”的声音。
这些鞋垫,过几天将和100斤花生一起,打包发到上海高桥消防救援站。那里,是儿子杨波生前服役的原上海市公安消防总队第一支队高桥中队;那里,有一大群喊郭胜兰“妈妈”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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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坏的结果
前几天,郭胜兰又梦见杨波了。她对儿子说,“你去帮我拔拔葱吧”。杨波痛快应下,转身就到园子里拔葱去了。梦里,儿子还是那么懂事、勤快,还是没入伍前的孩子模样。
醒来,郭胜兰又难过了好久。痛失爱子的事实,只有在梦中才能忘掉。
卧室的衣柜里,搁着一本已经泛黄的相册。那是除了杨波牺牲后获得的荣誉证书外,家里唯一还与他有关的物品。
26年前,杨波牺牲后,12岁的杨飞燕在亲戚帮助下,藏起了所有哥哥生前用过的物品。“小时候觉得,妈妈看不到就不会那么悲伤了。长大了才知道,哪有那么容易。”有时候回家一开门,看到郭胜兰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杨飞燕就知道,母亲又在想哥哥了。
翻开相册,第一、二页有些粘连,里面大多是杨波在上海当消防战士时拍的。杨波牺牲后,战友冲洗出来送给了郭胜兰。郭胜兰好久没拿出来翻看了,“越老越不敢。”
每一张照片,杨波都笑得很开心。郭胜兰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照片上儿子的脸庞,喃喃自语,“他一直是这个年轻模样呢,永远笑嘻嘻的。”
那些遥远而又清晰的记忆浮上来——
1996年11月21日,郭胜兰的儿子被永远定格在了20岁。
那天下午,当时的胶南市珠山街道崔家庄村村委干部急匆匆找到了在村里教小学的杨宝恩,告诉他,杨波所在部队打来电话,说杨波在灭火救援过程中负伤了,希望家人抓紧去上海探望。
郭胜兰撂下地里的农活,赶紧收拾了行李,跟着丈夫杨宝恩以及村委干部一起,坐上了当天下午5点从青岛发往上海的火车。
行李中,除了几身自己换洗的衣服,郭胜兰还带了一大袋子秋天刚下来的花生、儿子爱吃的地瓜干以及她农闲时给儿子绣的几副鞋垫。她想着,“最坏的结果,就是儿子伤得不轻,得住院治,那我就在那里伺候他一段时间。”
郭胜兰从没出过远门,上海有多远,她在心里没概念。直到那天去上海,才发现原来儿子离自己好远,“火车整整跑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下午5点,抵达上海后,前来接站的杨波战友将郭胜兰一行人安顿到了旅馆休息。郭胜兰心里急着见儿子,想看看他到底伤到了哪儿,但她没好意思开口,“怕给人家添麻烦”。她和丈夫琢磨,兴许是时间太晚,去医院不方便。
翌日早上,当前来接他们的车没有开去医院,而是开进高桥中队营区时,郭胜兰的心开始怦怦直跳。推开接待室门的那一刻,她的心口窝突然像被千斤重的大石头压住了,呼吸困难。她看到村委干部已经先到了,坐在那里,表情凝重。
“阿姨,杨波他……”一名干部模样的人上前拉住她的手,刚开口就被郭胜兰打断了,“别说了,我知道了。”她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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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半留给中队
郭胜兰多么希望那只是一个噩梦,醒来之后,儿子就在身边。但是,那天她昏厥了两回,每次醒来,看到的都是一张张悲伤的脸和红肿的眼。
她的儿子,在扑救船舶火灾中为救三名工人,英勇牺牲了。
自从1994年12月份,18岁的杨波从胶南(2012年并入黄岛区)老家光荣入伍,郭胜兰已经两年没见儿子了。
儿子入伍那天,她没敢去送,心里舍不得。好不容易挨到儿子后来有了探亲假,但是他又让给了战友,因为战友的奶奶去世了。郭胜兰在信里对儿子说,“没事,以后还有机会。”
儿子时常会给家里写信,但只字未提过灭火救援的事情。郭胜兰让女儿杨飞燕念给她听,儿子说在部队里表现不错,评上了“优秀士兵”,她高兴地让女儿念了好几遍。
有一次,儿子在信中说,战友们爱吃花生,正好家里种了三四亩,等收了让家里寄一点过去。1995年秋天,花生一收下来,郭胜兰就赶紧晒了一些,晚上挑灯和丈夫剥了10多斤花生米,连同一大麻袋花生果,托人拉到邮局寄了过去。
给儿子的回信,大都是杨飞燕代笔的。郭胜兰说一句,女儿写一句:“要遵守纪律,听领导的话,好好跟战友相处,凡事不要计较……”写得多了,杨飞燕都能背下母亲的“唠叨”。
追悼会那天,郭胜兰哭得全身没了力气,一直蜷缩着身子,需要被搀扶着才能站稳。一位儿子生前的领导对她说:“杨妈妈,您教育了一个好孩子。”她握着对方的手说:“是你们教导了一名好战士。”
入伍前,杨波刚高中毕业,在一家工厂当学徒。收到入伍通知那天,他从厂里跑回家告诉了郭胜兰这个喜讯。郭胜兰一天学也没上过,认识有限的汉字,还是在识字班学的,她不知道消防兵是做什么的,但她喜欢当兵的,“当兵的觉悟高”。
追悼会结束后,部队领导问郭胜兰家里有什么要求和困难。郭胜兰问:“孩子给部队挣了名誉还是抹了黑?”在确定儿子是光荣的之后,她就说了一句:“挣了名誉就行,我们没有要求。”
返程前,郭胜兰夫妇收到了部队送来的抚恤金和地方单位及官兵的捐款。他们把这些钱分成了两份,只留下了其中一份。
追悼会那天,他们见到了儿子所有的战友,那是一群跟儿子一样年轻的孩子。就在几天前,他们和杨波一起参加了那场火灾救援。
“他们也是别人的儿子,在他们的老家,也有挂挂着他们的父母啊。”郭胜兰和杨宝恩商量好了,“一半留给中队,给那些家庭困难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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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只是换了种方式
失去一个人,最痛苦的不是失去的瞬间,而是失去之后漫长的日子,思念像一把锯子一样,在心上来回反复拉扯。
杨波走后,郭胜兰和杨宝恩不敢聊儿子的事,彼此回避,怕对方难过,也怕自己难过,就连他们最看重的荣誉——儿子牺牲后被追记二等功、被授予“公安英烈——共和国不会忘记”荣誉称号以及“第三届上海优秀民警东方卫士”奖的证书,也被放进客厅一个专门的橱柜里,柜门关着,避免睹物思人。
即使这样,悲伤随时随地可能触发。郭胜兰不爱出门了,躲避着跟外人打交道,她害怕有人聊孩子。
亲戚朋友家晚辈的婚礼,她再也没有参加过,那会让她不自觉地想到自己的儿子,“如果他还活着,是不是也该结婚了?”
有一次,《新闻联播》里播放了一则消防员救火牺牲的新闻,杨宝恩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地看向郭胜兰,看到她先是眼睛红了,蓄着泪,最后没有绷住,哭了出来。
在人生的至暗时刻,“消防”“救火”,这些都是足以让郭胜兰崩溃的字眼。但是,她自己也没想到,即使儿子不在了,她的余生依然和“消防”紧密联结在一起。
1997年,也就是杨波牺牲第二年,他被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政治部批准为烈士。郭胜兰夫妇再次踏上了去上海的火车。
触景生情的悲痛自不必说,无论是在部队荣誉室里见到儿子照片的那一刻,还是听到消防战士们喊自己妈妈的时候。这种痛永远不会消失,即使是最近几年去,也一样存在。
那一次,郭胜兰又带去了儿子战友们爱吃的花生,还有几十双她亲手缝制的鞋垫。她想去感谢他们。在失去儿子的这一年里,部队一直和他们一家保持着联系,时常寄来慰问信,信里称呼她和丈夫“妈妈、爸爸”,叮嘱他俩保重身体。
儿子生前给家里写的每一封信,总会嘱咐爸爸妈妈少干点活,别累着。郭胜兰有时会有种感觉,儿子的爱还在,只是换了一种方式。
此后,郭胜兰已经不记得去过多少回上海了。儿子生前待的那个地方,和儿子穿一样制服的孩子们,已经跟她的生命产生了联结。
2006年底,郭胜兰被公安部评为“公安消防部队十大英雄母亲”。那一年,她又走进了高桥中队的大门。
一进营区,醒目的红色横幅上写着:欢迎妈妈回家。早已整齐分列路旁的中队全体官兵异口同声地喊道:“妈妈好!”并庄严地行了军礼。她鼻头一酸,再一次控制不住落了泪。
“感觉这些孩子,就是我自己的孩子。”郭胜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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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寄托也是祝福
在被思念围裹的日子里,她把对儿子的爱,延续到了那些兵儿子身上,用近似还愿式的虔诚,奉献着一位母亲所能给予儿子的所有慈爱。
郭胜兰习惯性地关注着上海的天气预报,关心着新闻上的消防救援报道。听说儿子战友的孩子生病,她立马捐出600元;得知一名消防战士生病,她又捐了2000元。
邮寄花生和鞋垫,成了每年雷打不动的事。地里的花生收完晒干后,她都要先挑拣出个大饱满的装上几大麻袋,寄到上海。
“头些年寄得多,至少三大麻袋花生果,得一百三四十斤。”邮寄的时候,弟弟得开着三轮车帮忙拉到邮局。
“每次收到花生,孩子们都给我打电话,‘妈妈太多了,吃不了’。”郭胜兰难得露出笑容,“后来就少寄,每年就一百斤,再炒点熟的。”
2002年,郭胜兰一家从村里搬到黄岛区城区居住后,不再种地。但是往上海寄花生,已经成了她表达爱的方式。她会打听着去赶集买花生,年年不落。
前些日子,杨飞燕又接到母亲的电话,“下来花生了,哪天有空,拉着我去集上看看吧。”有时候,去一趟不一定能买着,郭胜兰挑得仔细,小果子不要,炒着吃不香的也不行。
每次跟花生一起寄去的鞋垫,少则三四十双,多则一百双。在杨飞燕的童年记忆里,地里农活不忙的时候,母亲就喜欢绣鞋垫。她的手艺好,绣出来的鞋垫亲戚朋友抢着要。但哥哥杨波牺牲后,绣鞋垫蒙上了悲情的色彩。
郭胜兰常常一上午都不言语,闷头在鞋垫上飞针走线,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她在想儿子。鞋垫的图案也由鸳鸯、牡丹,变成了“平安”“吉祥”的字样。
前些年,郭胜兰眼睛花了,半天纫不上针线。杨飞燕就劝她,“别弄了,等有空我弄。”郭胜兰不听劝,“你哪有时间。”
为了让母亲安心,杨飞燕真的会承接下来,去年她利用下班时间真的绣了一副鞋垫。郭胜兰看了之后还挺满意,“等我不能绣了,你来绣。”
今年,郭胜兰戴上老花镜也绣不动了。她搬出了自己结婚时买的那台蝴蝶牌缝纫机,把找人绣出来的图案,用缝纫机缝到鞋垫上。“买的是买的,我做的是我做的,不一样。”
26年来,郭胜兰已经亲手做了2000多双鞋垫。杨飞燕觉得自己能理解母亲的这份执着,“既是一种寄托,又是一种祝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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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平安安地回来
郭胜兰一直珍藏着一沓明信片。那是有一年去上海,临走时,孩子们送给她的。明信片正面是火灾现场的逆行者,背面是一名名消防战士写给二老的寄语——
“杨爸爸,杨妈妈,春暖花开时节,请你们再来上海游玩”“杨妈妈,有时间你来中队看看,我们永远都是你的孩子”“杨妈妈,有时间多回来看看我们这些兵儿子”“身为你们的兵儿子,我们在工作中一定会注意安全,请杨爸爸杨妈妈放心”……
杨波曾经的战友早已经退伍,高桥中队的消防官兵换了一茬又一茬。2018年公安消防部队转制后,“橄榄绿”变成了“火焰蓝”。但是26年来,郭胜兰一家和杨波生前单位以及很多战友,联系一直没断过。
郭胜兰不去上海的时候,远在上海的儿子们就会来青岛看她。“疫情之前,几乎每年春节前都派代表来。”杨宝恩手机里,保存着来过青岛的孩子们的联系方式。
如今,孩子们有的已经升职了,有的退伍了,还有的调到了别的单位,但是逢年过节,他们都会打来电话或者发来短信问候。
15年前,杨飞燕结婚的时候,高桥中队的部队领导、杨波生前的好几位战友都“不请自来”。事先,郭胜兰怕他们工作忙,不让来,但是拦不住,“他们说作为娘家人,必须参加”。杨飞燕婚礼那天,郭胜兰哭了笑,笑了哭,百感交集。
前年,杨波生前的战友从浙江、江苏以及省内赶到黄岛,专程看望郭胜兰夫妇。郭胜兰又哭了,一转眼,当年的那些孩子都快五十了,还没忘记他们的杨妈妈。她又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2021年,郭胜兰受邀去上海参加浦东消防建党百年文艺汇演,其中一个环节,是郭胜兰上台接受献花。彩排时,主持人说:“杨妈妈,您到时候对儿子们说几句吧。”郭胜兰不会说场面话,让主持人教她几句,结果背了半天,一上台全忘了。
看着台下一张张年轻的脸庞,她就说了一句话:“孩子们,在救援中一定要注意安全,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地回来。”
这是她发自肺腑的话。
郭胜兰一直有个愿望,有生之年,她想去上海陪着儿子们一起过个团圆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