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找寻一条更加清晰明朗的路,两年前,在一家大型IT企业做工程师的张凯,放弃不错的薪水,决定考回老家当一名公务员;四年前,在媒体做记者的谭帅,决心考研。
当“内卷”“裁员”“降薪”“35岁危机”等字眼频繁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有一部分职场人选择了进入另外的赛道以求突围——考公、考编或者考研。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踏上这条路的,只有少数能获得“上岸”的殊荣。谭帅和张凯,无疑是幸运的那一少部分。
![]()
35岁的职业危机
工作到第七年,张凯做了一个决定:回家考公务员。那时,他在省内一家大型IT企业做硬件研发,每个月到手工资至少一万五千块。
从萌生这个念头,到最终正式做决定,他用了一年的时间。
张凯的老家在东北一个四线城市,2012年在东北农业大学毕业后,张凯迫不及待地选择去外面的世界闯荡。“一是老家高新技术企业少,就业机会少;二是从小到大没有出过省,想出去开开眼界。”
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张凯选择了天津一家高新技术企业,从事服务器研发。那几年,互联网行业发展迅猛,干互联网成了一条通往财富自由之路。小米创始人雷军曾经说过一句脍炙人口的话:只要站在风口之上,猪都能飞起来。眼看着行业内一批批人借着风口获利,张凯毫不犹豫地选择辞职创业,一头扎进“互联网+”的蓝海。
他和朋友合伙开了一家互联网公司,开发了一个代驾网络平台,最火的时候吸纳了1000多名代驾司机。但是好景不长,干了一段时间,众所周知的几家大平台一出现,司机们呼啦一下全被吸引走了,张凯的公司就这么被强劲的后浪拍死在了沙滩上。
收拾好残局,张凯继续南下,来到山东,进入了那家国内知名的大型IT公司。
“996”的高强度工作,是很多互联网大厂的标配。“不管工作干得怎么样,绩效考评按照加班时数来评判,那些年工作压力挺大的,没太有自己的生活空间。”张凯笑笑,不过,这些对他来说也不算什么,毕竟经历过创业的人,更能经得住生活的锤炼。真正让他感到焦虑的,是年龄危机,尤其是在他迈进30岁的门槛以后。
在IT行业里,35岁以上的职场危机比其他领域来得更凶猛。尤其近几年,“35岁危机”的话题经常被聊起。“我们的合作伙伴都是国内互联网大厂,一打听,过了35岁之后,人家都不愿意用。”伴随而来的是,经历寒冬的互联网行业频频传出裁员潮,这让张凯不由得悲观起来,“如果裁员的话,‘35+’的人应该是首当其冲。”
与此同时,越逼近35岁,生活的本来面貌就会看得越真切,购房、家庭、子女、养老等一系列现实问题,都会加重对当下生活的焦虑。反观毕业后就通过考公进入了体制内工作的不少大学同学,自己的高强高压生活与他们相对稳定的公务员生活一对比,让张凯对后者心生渴望。
“我是不是也应该去考个公务员?再不考,过了35岁就没机会了。”张凯跟家人提起,但父母并不支持,毕竟当时张凯的月工资是做公务员同学的两三倍。
就在张凯反复权衡、左右犹豫时,2020年,也就是他30岁这一年,58岁的父亲突发脑梗,成了决定天平指针偏转的最后一个砝码。
独生子需要回家照顾父亲,成为张凯放在桌面上的考公理由。
![]()
日记本上的“火种”
相比考公考编,对于工作之后选择考研的人来说,或许需要更多的勇气。毕竟,即使“上岸”,那也不是赛道的终点,毕业后还要面临第二次就业。
决定考研的那一年,谭帅27岁,媒体工作满三年,正处于职场迷茫期。
伴随着自媒体行业的异军突起,传统媒体纷纷受到冲击。比起毕业刚入职时的行业现状,谭帅明显地感受到了大环境改变带来的直接影响——降薪就是最有力的佐证。
“自己还年轻,总得想想更长远的出路,还能干点啥?”没事的时候,谭帅会在心里反复琢磨。
谭帅本科就读于山东师范大学新闻传播专业,大四那年,他考过研,没成,索性进入媒体干了记者。但是,考研成了他心中的“意难平”。
工作那几年,自己的很多同学在读研,同学群里聊天,说的最多的也是研究生话题,难免让谭帅心生向往。
2017年6月份,谭帅无意中看到一则北京大学首招健康传播方向硕士研究生的新闻,觉得很稀奇,看完之后就转发到了朋友圈。过了一会儿,他收到姐姐的留言:“你也可以考考啊。”
看到那几个字,谭帅的眼前倏地明亮起来,就像一扇一直虚掩着的门,被风一吹,打开了,门外灿烂的阳光瞬间照射进来。
他想起工作之后有一次回家,无意中翻出了高三那年的一个日记本,扉页被他写上了两个字母——“BD”,那是他以为的北大的首字母缩写,也意在提醒自己“build your dreams”。“每个文科生都有个北大梦”,对于当时的文科少年来说,北大就像灯塔一样激励指引着他的求学之路。
此刻,这颗火种被再次点燃了。
但是,工作之后再考研,就是一次职场逆行,无论从时间还是金钱成本上讲,所要承担的风险远远大于应届考研。除了得到海归姐姐的支持外,谭帅的家人都不赞同他考研的决定,“好好工作就行,别想别的。”
彼时,谭帅已经在青岛买房,每个月背负着3500元的房贷。如果考研“上岸”的话,意味着他不仅要支付两年8万元的读研学费,还要在两年没有任何收入的情况下,继续按时偿还房贷。
不过,一颗心蠢蠢欲动之后,谭帅的关注点不由自主地就放在了考研这件事上。他通过读研的同学打听,健康传播专业的研究生好不好考、就业前景如何……最终得到的反馈,助推着他走上考研这条路。
“我们无法改变社会大环境,能做到的只有不断学习,确保机会来临时自己有足够的能力去抓住它。”2017年9月,谭帅彻底坚定了考研的决心。
![]()
智能机转换老年机
无论是考公、考编还是考研,对职场打工人来说,备考的过程都是痛苦、隐忍和煎熬的,无异于“背水一战”。
2020年,张凯着手备考复习。遇到的最大困难,就是“要和996争夺时间”,而且还要跟做敌后特工一样,不能让同事发现。在那个流行加班的工作环境中,张凯每天的下班时间都在晚上九十点钟。他从网上购买了备考资料,每晚回家后就开始自学,一直学到凌晨一两点。早晨8点出发上班,他最晚要在7点半起床,包里装上书,在上班的公交车上再看一会儿。
以前不喜欢的出差,在备考期间也成了张凯最乐意接受的差事。“因为出差后不用打卡了,也没有了严格的加班限制,可以朝九晚五,学习的时间更充裕些。”
自从决定考公,张凯就戒了所有的娱乐爱好。以前过个周末,还会跟女朋友一起逛逛街、吃个饭;备考期间,除了非必要的外出,周末就以书房为活动半径。
研究生全国统考在12月份举行,3个月的备考时间显然“捉襟见肘”。那时,谭帅所在的部门刚刚组建,人手不多,工作很忙,备考学习常常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最后的结局是“打了酱油,潦草收场”。
从第二年5月份开始的“二战”,谭帅吸取经验,这次,拼上了命。
新闻记者不需要打卡坐班,时间相对灵活,除了既定的采访任务,剩余时间谭帅都用来备考。如果一大早没有采访,早上8点他会准时出现在青岛市图书馆。时间长了,图书馆的保安都跟他成了朋友。
他想尽办法减少一切对考研的干扰因素。为了摆脱手机依赖,他先是屏蔽掉了微信朋友圈,后来索性买了一部老年机,将智能手机上的号码呼叫转移到老年机上,只有晚上才会看一眼微信。
期间,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个相亲对象,无法推脱见了一面,但是没有时间聊天,如此不了了之。
学习时间都是挤出来的。只要是出去采访,谭帅的背包里总会带着英语书,来回路上的时间都要用来背单词。他尽可能地把工作都安排在下午,提高效率,比如可以拖拖拉拉两小时干完的活,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完成。就连中午吃饭、休息时间,他也不舍得浪费,将英语书一页页撕下来装进口袋,找个没人的地方背背单词。
后来为了节约等公交车浪费的时间,谭帅专门买了一辆自行车代步。每天晚上7点左右,工作结束,他会赶紧骑上自行车飞奔去图书馆,争取再学上4个小时。
2018年11月,青岛的冬天冷风透骨,距离考研仅剩一个月时间,备考也进入了最后的冲刺阶段。那天很冷,傍晚6点多,谭帅早早忙完工作,骑上自行车迎着凛冽的北风奔向图书馆。“当时天已经黑了,为了抢时间,我骑得很快,几乎是顺着徐州北路下坡一路冲下坡底。”谭帅忘不了那个画面,路旁的小区里突然开出一辆轿车,他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自行车直接撞到了轿车的前轮胎上,巨大的冲力之下,自己从轿车前身翻了个个儿,重重摔到了地上。
谭帅吓蒙了,艰难从地上爬起来,完全没意识到疼痛。当他耳边响起车主劈头盖脸的责骂声时,脑子里却在想:“幸亏没受伤,否则就不考不成了,这么久的努力就白费了。”
赔完礼道完歉,谭帅推着自行车去了图书馆。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图书馆的短暂团聚
那些回想起来有些悲情甚至悲壮式的场景,贯穿在努力挣扎着“上岸”的职场人整个备考过程中。他们频繁提起备考过程中的“压力”“孤独”“疲惫”“焦虑”,但大多时候,也只能咬着牙自我消解。
张凯没有报班,动辄几千几万的培训费,让他望而却步。像大部分考公经验贴介绍的,他每天大量地刷题。“刚开始入门的时候,做题总是错,对自信心打击非常大,几度想要放弃。”可是真的就这么放弃吗?他又不甘心,尤其是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他恨不得马上回去替母亲分担照顾的压力。
他用了一个周的时间来调整状态,自我反思,希望自己的心态能稍微平复一下。“我意识到,自己胜负欲太强了,对自己过于苛刻。既然这样效果不好,那我就正向激励自己,去看看每天的进步。同时也告诉自己,今年考不上,还可以再等一年,毕竟我还有工作,算是有退路。”
张凯不再盯着成片的错题懊恼,开始不断思考错误的原因,并进行总结归纳,找出薄弱项,定期进行专项练习。
随着考研时间的临近,谭帅的精神压力也越来越大。每天学到晚上11点以后,回租的房子里吃点东西、洗漱完就到了凌晨1点左右,第二天又必须在7点前起床,吃完饭去图书馆。他像患了强迫症,如果哪一天7点不起床,就会很难受,无法原谅自己。
“如果遇上突发新闻或者赶上重要任务、大活动,就会影响学习时间,有时候连着几天没有时间学习,晚上会焦虑到睡不着觉。”谭帅觉得,自己的竞争对手大多数在校园里,每天都能学习,自己就像“追及问题”中晚出发的那个人,如果再不加快速度,根本无法追上他们。
焦虑加上严重的睡眠不足,谭帅的情绪也受到影响。有段时间,工作中的不顺心也会让一向温和的谭帅发起脾气。如今回想起来,他对同事和领导充满愧疚和感激,“领导比较宽容体谅我,以为我工作压力太大了。同事看到自己忙不过来的时候,也会帮忙顶替一下。”
由于工作只能完成既定任务,按照绩效考核,谭帅每个月的工资骤减,有时候到手只有4000多元,还完房贷所剩无几。他不敢报直播课培训班,只能挑些便宜的录播课。
有一天,回家午休了半个小时,谭帅又马上赶回图书馆,路上看着悠闲惬意的年轻男女从身边经过,心中生出无比的忧伤。“一天天地熬,也看不到头,为什么要自找苦吃?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押下那么多的赌注,值不值得?很纠结很绝望。”他觉得自己过着莫比尔斯式的人生,“就像希腊神话中被惩罚的西西弗斯,必须将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每次到达山顶后巨石又滚回山下,做着永无尽头而又徒劳无功的任务。”
没考研以前,谭帅经常在周末去城阳的姐姐家玩。当时,他的母亲在姐姐家帮忙带孩子。自从开始备考,他再也没有去过。后来,一年没见的父亲从大连来青岛看望刚出生的外孙,也同时要顺道看看好久不见的儿子。怕耽误学习时间,谭帅狠心将见面地点定在了图书馆。
看到儿子消瘦了很多,父母很是心疼,也看到了他破釜沉舟的决心。聊了不到半小时,谁也没提一起吃个饭,父母放下一堆好吃的就走了。
回图书馆自习室的路上,谭帅落泪了。
![]()
站上更高的起点
因为要回张凯老家生活,女朋友也“夫唱妇随”,辞了职,全职备考张凯老家的公务员。有了学习上的战友,张凯的学习更得心应手了一些,“最起码有人作伴了。”
张凯有着理工男的严密逻辑和理性思维。两人一起备考,他充当领路者,不仅经常会鼓励女友,为她加油打气,而且没事就给她讲解学习方法、知识要点。自己先复习完之后,就运用费曼学习法,给女友梳理一遍,这样也变相加深了自己的理解和记忆。如果哪次模拟考试得了很高的分数,两人会一起出去逛逛街,奖励一下彼此。
山东省公务员考试要比张凯老家的公考时间早不少。为了检验自己的学习成果,张凯报考了潍坊某个政府机关的岗位。没想到笔试一举夺魁,这让他心里有了底气。面试那天,恰逢老家公务员笔试,张凯返回老家,最后以笔试第三、面试第一的好成绩成功“上岸”。
大多数的“上岸”之旅,注定是孤独的。但敏感的心会去捕捉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或温暖瞬间,来自我疗愈。
在图书馆,学累了,谭帅会抬起头看看周围,如果看到哪张桌子上放着肖秀荣的政治辅导书,他就知道书的主人肯定也在考研,这条路上,自己并不孤单。
那年夏天,图书馆闭馆了一段时间,因为出租屋里没有空调,没地方可去的谭帅几番考察,发现家附近的医院住院大厅晚上很安静而且有冷气,便跑到那里学习。连着去了很多天,保安也只是远远看着他,从没上前打扰。
有一天,谭帅背书背得投入,边走边背,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走廊尽头原本是昏暗的,但那一刻突然亮起来。他回过头,是保安走过来打开了灯,嘴里还嘟囔了一句:“光学习,不要眼睛了?”
那个画面至今镌刻在谭帅的脑海中,“长长的走廊,黄黄的灯光,孤独备考中陌生人的突然关怀,温暖又感动。”
漫长的煎熬,终于从苦中熬出了甜。
2019年3月份,北大研究生笔试成绩公布,谭帅考取了健康传播专业的第三名。通过面试,政审的时候单位同事才知道这个爆炸性新闻。此时,谭帅终于松了一口气,“整个备考过程,从来没想过如果没考上的话还会不会再考,也不敢去想。”
长达8个月的拼尽全力,让一直奔跑的身体产生了惯性,即使上了“岸”,谭帅也停不下来了。“后来很长时间,不学习就很慌,不知道自己该干吗,下班还是要去图书馆坐一坐,翻翻书才能心安。”
如今,张凯已经在老家的一个街道办事处做了一年的党政秘书。“进入体制内,发现也没想象中那么轻松,但是经历过‘996’磨砺的人,这些都不算什么。”在此之前,张凯也对年龄大了不好提拔、需要面对比自己年轻的领导等问题有所顾虑,但是现在他发现这都不是问题。“现在的公务员考核机制非常健全透明,只要工作表现突出,肯定能得到重用。”
回到老家,张凯买了房买了车,生活安逸,“哪样也没缺”。虽然收入比以前少了,但是开销也大大降低。
在写下“BD”的十年后,谭帅终于实现了北大梦。尽管读研后他才知道,北京大学的名字采用的是邮政式拼写“Peking University”,首字母缩写应该是“PKU”,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颗种子已经开花结果。
再回头看,谭帅庆幸自己当初做了这个决定,“后来考研越来越卷,再晚一年或者两年,未必能考上。”
2021年,研究生毕业后,经过深思熟虑,谭帅应聘进入广东一所高中,当起了老师。虽然与当初考研时想毕业后进媒体或者医疗机构的设想相左,但他已经站到了一个更高的起点之上,拿到更大的筹码之后,也有了更多的选择。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