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高芳 实习生 王嘉辰
凌晨4点半出摊,下午5点半打烊,365天,33年,任城市如何更新与进步,老于和他的报摊在时代的狂飙突进里化作了老城老街的地标。这是我们熟悉又陌生的所在,每一天迎来送往,每一份递出的报纸杂志,每一句天南海北的闲聊,都连接起鲜活的人与海滨的城,燃起灵动的市井烟火,汇成一份无法割舍的城市情怀。您,想起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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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摊
老于的大褂已经全部湿透,肩膀上的方块补丁愈发明显,前几天大女儿说要给他买几件新衣服,他连忙摇手,“不是我不舍得花钱,我这天天干活呢,穿新衣服糟蹋了。”
凌晨4点半,夜幕与晨曦的分界线越来越明了,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出门前喝下一碗热腾腾的鸡蛋汤,70岁的于桂山就往自己的报摊赶去。
作为客居青岛33年的潍坊人,老于一直保留着这一饮食习惯,晨起空腹,鸡蛋汤由口中缓缓灌入,就像打通了任督二脉,身体瞬间被唤醒,一年四季皆是如此,在这高温天里也不例外。
老于家住观海路,报摊位于湖北路,十几分钟的路途经观海一路、德县路、安徽路,终至老舍公园东隅。他穿一件白色的无袖大褂,一条黑色短裤,一双黑色凉鞋,斜背一个黑色挎包,双手拎两只空暖水瓶,脚步急促,凉鞋着地的踏踏声,挎包里的钥匙随了脚步摩擦的哗啦声,敲醒寂静的老街。
老于的报摊位居十字路口一角,嵌进人行道旁边的一个狭小空间,背依着湖北路5号外墙,这座营建于1906年的三层希姆森公寓楼,解放后一直是大众日报社记者站,如今是青岛文学馆,东侧隔着安徽路就是久负盛名的老舍公园,报摊栖息于此,倒是颇能彰显几分文化的属性。
掀开覆盖在报摊最外面的防雨布,老于将防雨布一角的绳子拴在街道边的法桐树上,一角绳子拴在街角禁停指示牌的立柱上,拿钥匙打开门锁,拉开简易卷帘门,刚露出一条小缝,一条小白狗汪汪叫着,迫不及待地冲出来,围在老于腿边直摇尾巴。
“豆豆,往边站。”老于叫着它的名字,轻轻用脚将推到旁边,继续去拉卷帘门。豆豆是老于9年前收养的流浪狗,每天晚上它和几只鸟住在报摊里。
打开门,老于往外搬运鸟笼,六只鸟笼被他顺次搬至立于路口的墨绿色电信交换箱旁边,三只鸟笼立在箱顶,三只鸟笼放在马路沿上,鸟笼里分别住了鹦鹉、麻雀、八哥和灰喜鹊。除了八哥和鹦鹉是老于今年刚买回来的,其余几只都是他救助的野鸟,两只灰喜鹊是附近理发店员工头一天刚送来的,不知为啥翅膀受了伤,飞不起来了。
摆放好鸟笼,老于又收拾起报摊。摊位的地面与人行道之间有一条狭缝,老于先用砖头将它填平,再把一个活动木板支起来,报纸、杂志排着队,一叠叠整齐地摆上去;儿童玩具拿到摊前或悬挂,或摆放,小汽车、泡沫飞机、塑料恐龙、泡泡枪……花花绿绿占据一角;饮料装进立式冰柜,满满塞了几层。
一辆清扫车从安徽路走过,无人的街道上,轰隆隆的声音渐强又渐弱,挥着扫帚的环卫工人从报摊前走过,“昨晚看新闻了没?佩洛西还真敢去台湾啊……”
“看了,我一直等到10点多才睡觉。”老于每天有固定作息:晚上8点前睡觉,凌晨3点前起床,为了等这一新闻的动态,昨天他晚睡了俩小时。
“突突突——”不远处一辆小摩托驶来,年轻的小伙子递给老于一沓8月4日当天的《半岛都市报》。“‘半岛’总是第一个来送报的。”老于接过报,摆在报摊最显眼的位置。从中间抽出几份,放在脚下的箱子里,有老顾客会等着攒够一周的报纸才来拿,老于要帮他们留好。
此时已是早上6点多,老于站在路边歇口气,对面的金麦园粮油食品店开门营业了,买早点的人已排起长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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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脚
33年间,老于的父母过世、女儿们结婚,他的报摊也没关过门,“和媳妇两人倒换班,什么事都就对付过去了。”
老于来自潍坊昌邑岞山农村,说起落脚青岛,完全出于一拍脑袋的决定。1989年,14岁的大女儿没考上中专,为了让女儿有更多的求学机会,老于拍着胸脯说:“咱去大城市!”
上一次去大城市,老于还是个年轻小伙,上世纪70年代初作为模范民兵代表,去省城济南接受表彰。
自恃有去过“大城市”的经验,老于父女揣了200元现金就坐上了开往青岛的汽车,“在车站,身上的现金就被偷了个精光。”
闯荡“大城市”的第一天就遭遇山穷水尽的窘境,就在父女俩一筹莫展之际,老于在海边看到有园林部门正施工,地上散落了一些即将遗弃的绿化植物,老于上前贸易,欲将这些绿植运回老家再次售卖。
就这样,老于赚到了在“大城市”立足的第一桶金。看到他没地方住,园林部门给安排了一间临时住所,虽然连一床被褥都没有,但“已经很满足了,差点就睡大街上了”。
脑子活络、干活踏实的老于后来顺利入职园林广告部门,在跑业务时又结识了一位学校校长,校长很热心地帮他解决了小女儿来青上学的难题。半年后,媳妇季洪湘带着小女儿来到青岛,一家四口租了一间8平方米的老房子安顿下,逼仄的空间只放得下一张床、一个沙发,两个女儿都睡在吊铺上。
不久,有人给老于出主意:卖报赚钱,可以支个报摊买卖。于是老于夫妇在安徽路上支起了自己的报摊,媳妇季洪湘是主力,老于下班后过来帮忙。大女儿白天陪父母沿街卖报,晚上复习功课,最终如愿考上了电大。
也就是那时起,老于养成了这样的生物钟:每天凌晨不到3点起床,赶去发行站取报纸,因为去晚了,报纸就分没了。虽然现在不用再“抢”报纸,这生物钟却就像长进了老于的身体,每天到点眼皮准时就张开了,忙活一下家里的活,4点半再去出摊。
“最多的时候摆了600多样报纸和杂志,三米多长的桌子都摆不开。”冬天最冷的时候,老于要叠穿三件外套、四五条棉裤。“干报摊之后一天都没休过,天天都要卖报啊……”
9年前,有附近的房介邻居来买报纸,老伴季洪湘随口问了一句:“附近有没有小房在卖?”
“大姨,有个好的,刚挂出来。”房介的回答,让季洪湘觉得这是她与落脚之地的缘分,“一直租房住,60多岁了,想买个属于自己的房子。”关于这件事,她和老于已商量许久。于是季洪湘当天去看了房,当天就买了下来。
“买的时候不到40万,现在有人出到200万呢。”提起房子,老于总是禁不住笑呵呵的。过户前院子里杂草丛生,没燃气,没供暖。刚过户没多久,老城改造就通了燃气和暖气,政府还修缮了房顶,硬化了院子的地面,这小房子的身价也直线蹿升。
“每一步都卡准了点,这些信息,都是从‘半岛报’上看的。”老于对此很得意,平时没少关注报纸的民生、房产等消息,“挣钱不容易,老百姓过起日子,每一分钱都要花在刀刃上。”
老于的房子不大,十几平方米,好在老房子层高比较高,他将房子改造成两层,上面是吊铺,加了楼梯,“孩子们回来也有个地方住”。
早在买这个小房子前,老两口先给两个孩子买了房,每个孩子各给了40万,置房添车,用的都是这些年卖报纸的积蓄。
孩子们又添了孩子,当上了姥爷姥姥的老于和季洪湘,也肩负起照看外甥的责任。几个外甥都在报摊前长大,小车子里一躺,夏天罩纱帐防蚊,冬天盖棉布挡风。再长大点儿,他们就搬个小板凳,让小孩子坐下,嘱咐道:“不准乱动啊。”
十字口路车水马龙,看到姥爷姥姥忙着卖报,小孩子们也乖,只围着报摊打转。再长到两岁多,他们就把外甥们送到离报摊不过十几米远的幼儿园,“年纪虽然小点儿,但吃、睡有人照顾,总比跟着我们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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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馆”
陆续有老街坊走来,在报摊前的几把破旧小板凳上坐下。一上午,小板凳上不断变换着客人,有人离开,又有人加入,聊天的话题也一再转换。
早上刚过7点钟,街上的行人逐渐多起来,逐渐如流水般不歇。
两个结伴去逛前海沿的外地女孩在报摊前停下了脚步,“哇!好久没见报摊了。”一个女孩惊喜地感叹,拍照打卡,顺手买下一本《读者》和一份《半岛都市报》。
“你们从哪来?”老于问。
“安微。”两个女孩回答。
“买‘半岛’就对了,了解青岛的事儿,信息挺全的。”老于笑着递上报纸。
一阵儿工夫,有夹公文包匆匆路过的上班族,买下两本杂志和一瓶饮料;有在附近早市上卖菜的大姐收工后开着电动三轮车经过,停下来买上一瓶冰镇饮料……
生意间隙,老于将一叶大头菜横切竖切地剁碎,拌了玉米面,和成鸟食,盛在一个塑料杯中,先用勺子添满了几只鸟笼中的鸟食罐,再用吸管吸了剩下的鸟食,喂刚来的灰喜鹊。灰喜鹊不会自主进食,早就喳喳长大了嘴巴。老于从笼中将它拎出,一只手握住它的身体,一只手用吸管将食物挤进它的嘴巴,灰喜鹊便一下一下伸缩脖子,慢慢往下吞咽。
曾有人喊老于“鸟叔”,捡到受伤的鸟后都送到他这里来救助,老于帮它们养好伤,再放飞,“记不清救了多少只了,光喜鹊就有百八十只吧。”附近还经常有胆大的麻雀,领着自己的鸟宝宝来报摊前觅食。
多年前,老于的报摊一直是湖北路上的“网红打卡地”。那时,他的报摊上有四只明星八哥:大鹩鹩、点点、妞妞、海蛎。大鹩鹩是推销员,站在报摊前一遍一遍叫卖——“半岛都市报”;点点是收银员,有人买报付了钱,它立马衔在嘴里放进里面的收钱箱;妞妞是保管员,钱箱只有老于能动,别人要是伸手靠近半步,它的喙便如小刀般飞来;海蛎是迎宾员,早上站在旁边的院墙上跟行人打招呼——“你好”“恭喜发财”。用老于的话说,那几只八哥的标准发音不亚于电视上的播音员。
要问这几只动物明星有多红?不光占据了当时报纸媒体的版面,还上过山东电视台、中央电视台。山东电视台来拍摄的时候,还设计了一个有趣的镜头:“导演没付钱,拿着报纸就走,妞妞一直追出十几米,拽着他的衣袖把他拎了回来。”
“妞妞是我养的第一只八哥,她来那年是1999年。”2020年新冠病毒暴发初期,为配合疫情防控工作,老于只得把这些老伙计一一送走,“送走妞妞的时候,它21岁了,换算成人的年纪,相当于百岁老人了。”
话音刚落,此时已临近早上7点半,老伴季洪湘赶来替班,让老于回家吃早饭,“馒头给你热好了,空调开着呢。”老于“嗯”了一声,额头的汗珠顺着层叠的皱纹滑进眼睛里,抬手擦了一把。去年季洪湘的膝盖半月板发炎住了三天院,腿脚不方便,此后报摊基本就由老于顶着,她只在家做做饭,收拾家务。
半小时后老于再次返回报摊,季洪湘则回家准备午饭。此时,报摊前的老客户越聚越多,取了报纸坐下来,聊城市更新,聊台海演训,聊俄乌局势,聊儿女,聊萌宠……熟络得仿佛进了自家门。
“吆,来新鸟了。”一位老人看出了报摊新变化。
“昨天来的,飞不起来了,旁边理发店的人送来的。”老于答道,转身去拿开水壶,端住茶盘,开始沏茶。
老人姓王,今年90岁高龄,是位退休干部,住在齐东路,两个儿子都在美国定居,孩子们常年不在身边。不知从何时起,每天坐1路公交车来老于的报摊取报纸、聊天,成了他的日常。
“我最近天天去看百盛楼上那个大屏,连着去看了一个多星期了。”从报摊顺着湖北路方向走下去,就是播放裸眼3D大屏的位置,老于向王老“安利”附近的新街景。
“昨天还和老伴说,等过两天人少点儿,我们再去看。”王老把报纸塞进随身的挎包里,顺手摆开一只木凳坐下,只等老于的热茶一斟,众人的话头便如茶叶一般,慢慢浸出滋味来。
“老于,你不加个啤酒桶?卖个扎啤。”天气太热,有人摇着扇子向老于建议。
老于摇摇头,“没那个精力。”这几天太热,路过买冷饮的人特别多,一天下来,人忙得几乎屁股不着板凳。卖饮料目前是报摊最大的盈利点,前几天下雨,一天进项就二三百元,这几天天热,一天进项能有八九百元。
其实卖一百瓶饮料也就挣一百多块钱,利润颇低,但是老于从来没动过“关门”的念头。对他来说,这是个离不开的营生,是他在这个城市里真正意义的归属,它让一家四口在这里落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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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
“我能动一天,这个报摊就不关门。”忙活报摊,对老于来说,或许更多的是一种晚年的人生寄托。
“每天就是卖报。”老于这样总结自己的过往,不光是每天围坐在报摊前聊天的老伙计们,那些与报刊发生关系的人和事,几乎构成了他的全部社交生活。
曾经有女人从这里路过要去海边轻生,在他报摊前逗留,老于觉察出异样后拉着她聊天,“就是生聊,聊到她忘了那个念头为止。更年期加上退休,很容易出问题。”老于觉得人在生死之间徘徊,就是一个念头在作怪,有人拉你一把,这个坎就过去了。
老于家的墙上挂着一幅十字绣,绣的是孔雀翎羽抖擞地漫步在鲜花丛中——这是他救下的轻生者送的。
临近中午,天气越发闷热,街道也越发热闹嘈杂,不断有旅游大巴驶过,开进老舍公园附近的停车区,从车里走出来的年轻游客路过报摊时,十有八九要停下来拍两张照。
“前两天还来了一群大学生,对着报摊好一通拍视频,好像是大学里要做什么研究作业。”坐在板凳上的老人们聊起报摊被年轻人围观这事,已不觉得奇怪。
在这个数字化媒体盛行的时代,年轻人早已习惯通过手机获取信息。老于的报摊,于时代存在的意义似乎更多的是一种纪念。
前几年城市清理占道经营,报摊越来越少,好在青岛文学馆的负责人给他清出院落一角,盖了报亭,让报摊的生意得以延续。
“我做了豆角,你回去吃午饭吧。”进进出出的老于没看到再次返回报摊替班的老伴季洪湘,直到她走到身边开口说话。
“今天一上午人太多了,等会儿我再走吧。”怕老伴忙不过来,老于不着急离开。
“吃完饭再回来,活什么时候能忙完。”报摊很小,季洪湘往里站了一下,把老于挤出了棚子。
“好,我20分钟就回来了。”忙起活来,老于是个急脾气。他急匆匆走回家,打开电视,调出新闻频道,倒上一杯白酒,就着老伴做的饭菜,啧啧地咂几口下肚,白酒的绵柔像一只手轻轻抚慰着刚才还在紧张忙碌的身体,一上午的疲惫仿佛顿时消散了一半。
短暂的午饭后,老于又返回报摊,脸颊的汗已成串,又顺着下巴滴落,看了一眼天上的日头,炙热烤人。顺着老于的视线望去,报摊的顶棚和身后的屋檐,裁出一角碧青的天,白云悠悠飘走,小鸟翅膀不动地滑过去,围着报摊忙活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
这就是卖报人老于的一天,一件件稀松平常的小事,构建了他33年来的生活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