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26日下午,狂风大作,顷刻间,白昼如同黑夜,继而,电闪雷鸣,暴雨来袭。当很多人安居室内,刷抖音看大片惬意享受周末闲暇时,在青岛西海岸新区,有21个人却不时望向窗外——这雨下到啥时候才是个头啊?真让人心急火燎!
有啥事让他们坐立难安?是揪心地里即将收获的庄稼吗?是担心被暴雨拦在路上的亲人吗?都不是。他们牵挂的是那一段段正经受雨水侵袭的齐长城,而他们都有一个特殊的身份——齐长城保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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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风耳”和“飞毛腿”
沿着山坡一路上行,黑松等草木摇曳,赵清乐来到修复后的齐长城旁,这是一段堆积成高1米左右的石墙,厚度七八米,隐约展现着齐长城昔日的风采。
一夜暴雨过后,6月27日凌晨4点的钟声刚过,天还未亮,65岁的赵清乐就下了床,开上小面包,向着他守护的齐长城灵山卫街道东北部鹁鸽山段出发了。一年365天,天天上鹁鸽山就是赵清乐的大半生活,山里的野鸡、野兔似乎都成了他的老朋友。
青岛方言称呼鸽子叫“布嘎”,鹁鸽山因山上野鸽群聚而得名。它是珠山支脉,齐长城的一段就匍匐在它的身上,赵清乐时刻不敢放松。这一次,他主要的任务是看看让他一晚都没睡安稳的齐长城。
在鹁鸽山下赵家庄出生长大的赵清乐,1995年把家搬到了13公里外,平时开车跑回来一趟需要25分钟。当天,他要赶在早高峰之前赶到鹁鸽山,如果按平常人作息晚点儿出门,花上40分钟都难抵达。
清晨一路畅达,20多分钟后,他穿过齐长城牌坊,再继续前行500米,目的地到了。掏出钥匙,打开铁门,赵清乐来到办公室——长裤、雨靴——迅速“武装”一番,“山上有蛇、蜱虫,得做好防护,否则容易被咬伤”。
为保护齐长城,鹁鸽山早已实行封闭管理,不允许外人进入,但由于山后有进出的小道,所以时不时会有不速之客悄悄入山,野餐露营,给山林防火、环境保护带来挑战。不过,即便是在山下办公室里,赵清乐仍能清楚听到山上的动静。长年守着这座山,让他练就了一双“顺风耳”,总能及时出现在闯入者面前。对方只能尴尬地收拾起刚摆好的野餐垫,乖乖离开。
不但有“顺风耳”,赵清乐还有一双“飞毛腿”。穿着雨靴,拿着一把镰刀,他在山岭间健步如飞,如履平地。在一处崖地,他双脚左右配合,踩着几乎垂直的山石就下去了,犹如栖居在山中修炼的高人,完全看不出65岁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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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30岁的年轻人都追不上我。”赵清乐自信地笑道,“这得感谢长城,一周得来回巡查三次,每次两千米,早锻炼出来了。”
还好,一夜的暴雨后齐长城没有大碍,偶尔看到从墙体上滚落的石头,赵清乐一一抱起放好。就这样从东到西,虽然这段修复的齐长城只有600米,但横跨山脊,一路上上下下走完,将近两个小时就过去了。
当赵清乐登上鹁鸽山时,40公里外,六汪镇山周村的老书记张立福也出发了。
骑着跟了他多年的电动车,500米的路颠簸了一刻钟,终于来到齐长城王家墩子段。和鹁鸽山不同,王家墩子段的齐长城遗址蜿蜒在山坡上,形成丘陵,山周村的梯田贴在遗址的两侧,从空中看,如一条长龙踞守在郁郁葱葱的大地上。
63岁的张立福深一路一脚浅一脚,看到落石就停下来,把石头搬到石墙上,放好、踩实。如果遇到放牛牧羊的村民,他就赶紧上前劝阻,陈述利害,“这长城有2600年的价值,水草保持是保护长城的重中之重,牛羊啃食草木就不再生长,长城就容易坍塌……”
今年,张立福刚刚卸任村书记,曾经,守护齐长城是他的分内事,但即便如今不再是村里的“当家人”,他仍在尽自己的一份义务,“他是党员,是老书记,有威信,成为长城保护员,说话村民愿意听”。
看到1000米的主段落没有大问题,张立福转而骑车奔向村西那最挂念的600米段落,“那段齐长城不够坚固,容易塌陷。”一番仔细检查,发现有些冲刷的迹象,张立福立刻拍照上报到微信群里。
在这个齐长城保护群里有24个人,其中3人是文博机构的负责人和联络人,剩下的21人,都是坚守了多年的长城保护员。那是2015年,齐长城保护员小队成立,年龄跨度从“80后”到“50后”,经过西海岸新区博物馆的培训,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也没有任何待遇要求,他们不求回报,栉风沐雨,为一份无言的承诺已经付出了7年时光,今后不知还要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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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着长城长高
没有人知道长城岭的“长城”二字是什么意思,村里老人们也都说不清楚。在他们心目中,长城就是“万里长城”,在北京,村里的长城岭只是道土岭而已。
“我是从小就在长城边上长大的。”迷蒙的雨雾中,张立福站在高耸的山石上遥望着山周村。村西是当年村民一担子一担子挑出来的水库,成为灌溉梯田的源泉。离水库不远,就是静默了2600年的齐长城王家墩子段遗址。
春秋战国时期,齐国南近鲁楚,西有晋宋,北邻燕赵,为防御邻国入侵,巩固后方,所以修建了长城。后来进一步“备边境,充要塞,谨关梁,塞路径”,齐威王时将原来的长城向东展修,筑至黄海海滨。经过170多年修筑,千里齐长城完成东西衔接。
齐长城,比秦长城还要早470多年,是广为流传的“孟姜女哭长城”故事起源地,是中国长城文化的源头和中华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被称作中国的“长城之父”。只是,当金戈铁马的硝烟散尽后,它也逐渐倾颓,被风雨湮埋进山野。
1471年,周姓族人来到一道“土岭”下,用勤劳的双手,在四周开山辟岭,筑屋铺道,网鱼豢兽,狩猎围耕,建成家园,取名“山周家”,后改名“山周村”。
日出日落,春去秋来。又是400年过去,山周村人繁衍生息,有了周、王、张三大姓,而村北的那道“土岭”,被村里老人叫做“长城岭”,成了划分耕地的天然界限。
张立福两三岁的时候,父母用筐驮着他上山种地,他盘坐在岭上,长城岭没有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但也成为他童年的印记,一条羊肠小道成为邻里乡亲的必经之路。长到10岁左右,能给家里分担一些农活了,他下地帮忙时,穿岭过脊,跑上跑下,长城岭就成了他的乐园。
尽管不知道长城岭的价值所在,但山周村群众都心有灵犀般地认定身旁的这道土岭不一般,从没有将其平整成土地。除了偶尔有村民会带着牛羊上去放牧外,土岭原状保存完好。到了1987年,长城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谁曾知道,身边的这道土岭也赫然在列,只不过作为一个部分,齐长城的光芒被万里长城遮盖了。
赵清乐比张立福大两岁,对齐长城的记忆较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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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赵清乐帮家里上鹁鸽山搂草,今天到西头,明天到东头。不同于王家墩子段的土岭,鹁鸽山的齐长城是有石墙痕迹的,“村里就把这条奇怪的矮墙叫石墙。小的时候,石墙高的地方有一米半,矮的地方只剩下了二三十厘米。”因为山上杂草丛生,只能靠镰刀开路,所以齐长城原貌保持得比较好,如今和赵清乐小时候看到的规模相差不大。
2008年,山周村的土岭上突然出现了一块石碑,上面刻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齐长城遗址”的字样,村民都感到十分惊讶:这个土岭子还真是“长城”?
2011年,张立福当选村书记,忙碌的工作让他无暇分身,只是路过石碑时,总会生出一丝好奇。直到2015年,他成为长城保护员,才让他感觉“真相大白”。他不但要负责看护齐长城遗址,还要着手为齐长城修复做基础工作,帮忙普查齐长城旁5米范围内的土地,检查遗址破坏情况。
经过两年准备工作,2017年冬天,一支工程队出现在长城岭旁。张立福记得,动工那天举行了盛大的仪式,将放在长城岭旁的石碑迁址到几十米外,以方便为齐长城垒建石墙,“负责人当时说,你们不知道,这里已经有2600多年的历史了,动土就得隆重,这是对祖先的尊重。”
修复齐长城的那段时间,村民都来围观,“老人们说,没想到活了大半辈子,竟然不知道村里还有这宝贝!”
一年以后,齐长城长高了,有了高60厘米左右、厚六七米的石墙保护,岭上除了原有植被外,还栽种了节留草,以防止水土流失。
几乎同时,鹁鸽山的石墙也长高了,人们捡拾起滚落山下的手抱石,将它们一个个归位。由于位于山巅,没有路,修复难度非常大,600米长的一段齐长城用了4个月时间才得以完工,建成了高一米左右的两道石墙,一些地方还利用山势形成天然屏障。
抚摸层层叠叠的石块,有的被风雨侵蚀,会有碎屑脱落,有的则坚硬依然,迎接岁月的沧桑。“我是看着齐长城长高的”,赵清乐笑得舒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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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教会我一个道理
“即便将来不让我干了,我也会经常来看看长城。”张立福说,“长城陪着我长大,60多年了,我又守护它这么多年,已经离不开了。”
“我现在股骨头不好,没法长时间走路,全靠它了。”今夏多雨,山周村的山路被雨水冲出道道或深或浅的沟壑,泥泞得无法下脚,花4000元“巨款”购买的电动车是张立福巡守齐长城的好伙伴,“没有它,这路我一天都走不完。”不过,遇到大段泥路,为了防止侧滑,张立福还是不得不用脚撑地,人、车全都“两脚泥”。
正常天气下,张立福每周至少要巡查两次齐长城,每次从家里出发,来来回回就是5000米,至少半天时间。这样算来,每周跑万米,每年千里路,虽然有电动车帮忙,一年还是免不了穿坏几双鞋,“我也记不清一年坏几双了,春夏秋冬的都有。”
一个人经常走在这山丘上,有点独行侠的味道。孤独吗?“不孤独。在长城边上呼吸很顺畅,还能锻炼身体。”张立福指向前方,“你看,山周村多美!”
赵清乐把看护长城当做“吸氧之旅”,湿润的山林空气让他觉得哪里都不如自己家乡好,“如果出去两天不回家,我就想鹁鸽山,想念长城。”这座没有开发的山林,他爬了半个多世纪,还没爬够。不过他也坦言,早年没经验,也遇到过危险,摔一跤、被划伤是常事,有点后怕的是被蜱虫叮咬。
一次巡查结束,天已经黑了,赵清乐回家脱掉汗衫准备吃晚饭,刚坐下,一低头,吓出一身冷汗——肚脐旁有个黑点,正是个蜱虫。这虫子吸血成性,传播病毒,一旦叮在人皮肤上,越拔钻得越深,还会加大剂量地释放毒液,更加危险。即便把蜱虫硬拽下来,它的倒钩也会残留在皮肤里,释放大量的神经毒素引起皮肤继发感染。
幸亏当时赵清乐面前有高度白酒,他迅速将酒倒在蜱虫叮咬的部位,过了一会儿,轻轻地将蜱虫拔出来,并再次用白酒消毒,化解了危机。“当时我还算幸运,没什么事儿,其实发现蜱虫应该立刻去医院。”从此以后,赵清乐非常注重防护,无论天气多热,也得穿戴严实,防止被虫蛇叮咬。
两位长城的守护者,像守护一方的独行侠,穿行在广袤的山岭上,虽然地域不同,但是对齐长城的质朴情怀不分伯仲。“几天不看看长城,总觉得少点什么。”相距八十里地,都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西海岸新区博物馆馆长翁建红掌握的一份2006年至2010年调查资料显示,齐长城经全省7市、17个县(市、区),总长度641.32公里。由于自然风雨的侵蚀和近代人类生产活动的影响,齐长城位于西海岸新区的部分区段已经消失。现在留存的长度为30多公里。目前共认定遗产22处,包括墙体19处,山险两处,烽火台1处。21位保护员都是21段齐长城遗址沿途镇街和沿途村落的老党员、老书记,或者是有责任心的村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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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根据省文旅厅安排,西海岸新区新设置了56个长城巡查保护公益岗,以进一步加强齐长城保护。这些公益岗的招募对象是家庭收入较低的困难群众,每月会发放定额补贴。张立福和赵清乐都不在公益岗之列,仍属于志愿者团队。
“如果公益岗上岗后,你还会继续守护长城吗?”
“当然要!”面对同样的问题,回答是一致的。
已经割舍不下的齐长城,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张立福的观念,每当看到一些村里或者外地的古老建筑物时,他都会感到分外亲切,“长城教会我一个道理,越古老的东西,越值得保护。”
张立福还把自己的感想讲给孙子孙女和外孙听,周末,会带着他们一起巡护长城,让他们感受祖辈们的宝贵遗产,告诉他们今日的幸福和平来之不易。
同样的周末,同样的画面,赵清乐也会带着孙子上山看护长城,爬爬山,讲讲故事,成为爷孙俩独特的交流方式。
同样的年纪,不同的记忆。赵清乐的孙子没有上山搂草的经历,张立福的孙辈没有下地干活的记忆,但齐长城都深深刻在他们的基因里。因为,他们的爷爷,是一名长城保护员!
“走,上俺庄上看长城去!”这是张立福说给外来人最豪横的一句话。毋庸置疑,齐长城是整个山周村村民的骄傲,是整个西海岸新区的一份精神财富,是胶东半岛的一条文化根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