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撰稿/半岛全媒体记者 高芳 实习生 辛巧
这是一次破茧重生的蝶变,她的人生故事被一项起始于1989年的国家“计划”所改写。
17年前,她是一个母亲早逝、父亲多病、面临辍学,似乎被命运遗弃了的农家女孩,像春寒料峭时一颗急需浇灌的蓓蕾;
17年后,她已为人母、一位光荣的人民教师,当再次触碰到那个改写了自己命运的“计划”时,她从接受者变成了参与者。
她叫胡飞燕,曾经是一名“春蕾女童”。她说,“春蕾”为我点亮一盏烛火荧荧的小橘灯,每当我身处晦暗绝望的沼泽,总能听到一个声音说:走出来,向前走!
30多年前,在全国妇联领导下,中国儿童少年基金会发起实施对贫困家庭女童的助学公益项目——“春蕾计划”。如今,蓓蕾的笑靥在原野中大片大片不断迎风绽放,就像涌来的春潮——
《听,花开的声音》
“春蕾”于我是怎样的存在?
眼前正是繁花似锦、草长莺飞的日子,又一个儿童节就要到了。17年前的儿童节,我第一次认识了“春蕾”。她是我生活中身陷泥淖时伸出的一双手,被看见、被帮助、被期待;是我人生中划过的一道强光,激起我内心对美好生活的信念、渴望和持续不断的动力!
而我前进中的动力更多了一条:不能辜负“春蕾”背后那些默默关注着我的人,不能让他们的付出沉入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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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高兴,我也成了“他们”
一张薄纸单的抬头印着“青岛市非税收入电子缴款通知单”,小心地把它对折收好,这是我为“春蕾女童”捐出善款的凭证。长舒一口气,压抑在心底多年的愿望得以释怀,就像一条河流潺潺蜿蜒,穿山越岭,终于找到了倾注湍流的入海口。
我叫胡飞燕。2005年,我13岁,大概是六一儿童节的前两三天,班主任告知我有一个“春蕾女童”公益活动,需要去市里演讲。那时,我内心是懵懂、迷惑的,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这个一直致力于帮助困境中的女孩成长的爱心项目,能在未来十几年的时间里,以一种无形的力量不断改变着我。
快上讲台时。我握着衣角的手攥出了汗,主持人推了我一下,小声嘱咐:“该你了,别紧张。”
站到讲台上,我头脑还在发懵,说话都带着颤音:“我出生在青岛大村镇胡家沟村,妈妈两年前去世了,爸爸身体不好,姐姐在镇上的工厂打工供我读书,我喜欢学习,每次考试都是全级第一名……”
虽然演讲时话说得并不流利,但我还是被选上了“春蕾女童希望之星”。当年,我拿到了一笔帮扶资金——五千元。这是一笔“巨款”,买书、交学费、生活费,解了燃眉之急。“姐姐这个周末不用加班了……”我暗自高兴。
从此,“春蕾女童”成了我身上的一个“符号”。这个“符号”隐形又仿佛总能被看见,它具有召唤爱心的神奇魔力。课堂上情绪低迷了,老师总是第一时间找我谈话,开导我。大学时,学院院长经常找我谈心,指导我以后的职业规划……遇到的好心人那么多,一定是这个“符号”带来的好运气。
一颗石子丢入湖中,涟漪可以扩散得很远,但要找到那颗石子,须得潜入那最初的所在。
17年后,就在刚刚过去的三八节前,我走进青岛市妇联,满心渴望地能打听出那个帮助过我的捐赠人,要好好感谢一番。“这对于我的人生来说,是很大一件事。”看着工作人员诧异的眼神,我很坚定地解释说。
然而捐赠人并没有留下什么资料,“他(她)也是一个被帮扶过的人”,我只得到这一句信息。
脑海里无数次勾勒出捐赠人的轮廓,今天有关他或是她的答案依然是个谜。当我为不曾谋面的“春蕾女童”捐出三千元后,又好像突然理解了这种心情:我们只希望这颗爱心传递下去,并不需要接受帮助的她反过来感谢或者表达什么。她在最需要的时刻被看见、被拉了一把,并且走出来,如果幸运的话,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她也有能力和意愿继续帮助更多的女孩走出困境,我的心愿就达成了。
我希望更多人能够看到“春蕾计划”这个项目的好,但我不希望他们看到我。那单薄的一张捐助凭证,一下子拉近了我和那个轮廓的距离,虽然看不清他或是她的脸,但我很高兴,我也站到了他们的身边,成为众多轮廓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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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姐姐教我坚强
那晚,哀乐声刺耳,进进出出的人穿着麻衣,在我的泪水里渐渐重叠成模糊的影子,只觉得难过无比。但真正可怕的是,妈妈这个角色,在我今后人生每个重要阶段的缺席。父亲因母亲的去世倍受打击,多病的身体每况愈下,从此,姐姐挑起了家里的大梁。
1992年,我出生在青岛西海岸一户普通农民家庭,姐姐比我大10岁,父母都在家务农。
在那个村庄里,山是脊梁和肌肤,贯穿的白马河是润泽万物的源泉,一到春天,丝绦拂岸,碧波涟漪,映山红遍,生活在这片怡人的乡土,我真成了一只叽叽喳喳飞舞的燕子。
“这个小嫚真皮……”每每看着我在街上疯跑的身影,爸妈总是无奈地摇头。记得上小学一二年级时每次合影,同学们全都会跑到我的旁边,我非常自然地就杵在“C位”上。
然而,童年的欢快戛然而止,10岁那年,母亲因病去世了,我成了一只再也等不到母燕归巢的雏燕。
记得母亲去世后的那天深夜,姐姐拉着我的手说:“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烛纸香火中,我似懂非懂,看着姐姐肿成桃子一样的泪眼,使劲点了点头。那年,她20岁了,比我更能理解死亡的意义。这个瞬间也慢慢定格,成了我今后每次遇到困难时都会浮现的画面。
我上初中那会儿,姐姐每天中午从镇上的厂子里骑车回家给我做午饭,往返需要1个多小时,她为了保证我的营养,菜、汤做得很齐全,经常是看到我吃上饭了,自己匆匆扒几口又返回去上班。
“风雨过后总是彩虹”“学习就像一场赛跑,它不会因你而停止,而你要因它而奋斗”……不时的,我会发现课本里姐姐悄悄夹进去的一些励志小纸条,她可能也是从书上看到的。
现在再去看这些字条,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鸡汤”文吧,但那时候,这些“鸡汤”真的很管用。因为那时候真的很焦虑,满脑子都在担心:今天能考第几名?我哪一个地方学得不够好啊?
于是我努力读书,别人下课,我看书;别人吃饭,我看书;别人睡觉,我还在看书。我仿佛是一头饿兽,要吞下更多的书本,仿佛吞下它们,自己就可以像破土的禾苗,幼小的身躯就可以一夜长大。考试成绩最好的时候,我这个年级第一名,比第二名整整拉开90分的距离,物理、数学和历史三科都是满分。
“只要学习好,未来我会生活得很好。”我想快点长大,不想成为姐姐的负担。单纯的我只有一个简单的目标,就像手握种子的农民,在田野里不知疲倦地耕种着,只待收获一个并不清晰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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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伞,我只有努力奔跑
我像一只没有脚的鸟,飞在空中不知停歇。去给分公司做内部培训,有时候一周跑两三个城市;经常熬夜加班做培训视频,一直忙到凌晨三四点钟,困了就趴在办公桌上睡会儿……那会儿就觉得“卷”到最后,自己都“卷”不动了。
升入高中后,我遭遇人生的第一次迷茫。一个是周围的同学都很优秀,我不再常驻年级第一的位置了,通过考试证明自己的路走不通了,再一个就是,我离生活的现实更近了,整个人被新一轮焦虑填满——
我能不能早点儿工作?能不能早点儿赚钱?学了这么多,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给这个窘迫的家带来改变?
有一次,已经出嫁的姐姐到学校看我,带来一大包零食,我一下子被刺痛了,要知道她的工资每月只有一千多块钱,那些零食怎么也得花个一百多块钱,加上给我的学费、生活费,自己家用开销也不少,她肯定已所剩无几了。
姐姐见我半天不说话,还以为我有什么想要的东西不好开口,“你不要想太多,只管好好学习,想要买什么书,缺什么东西了,尽管和我说。”
听了她的话,我更觉得内疚,“学习好有什么用,我不想再让你养我了!”说出这话,我哭了,姐姐也哭了,然后我们沉默了好久。
短暂的迷茫过后,或者说是一股压抑的情绪宣泄过后,我继续全力投入学业,高中毕业考入了中国海洋大学教育技术学专业。
大学四年,我是没有寒暑假和周末的。做家教、打工,终于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挣到一点钱了,基本上解决了自己的生活费,这让我感到满足。
刚毕业头几年,我去了培训行业,“她太拼了。”同事们总是这样评价我。
有同事经常来请教:“燕子,你每次做培训,临场发挥都能讲出那么多东西来,有什么秘诀吗?”
“其实每一场发挥,或许是几年前经历的一件事,或许是看的某本书给我的启发。”这样的回答,肯定不是他们想要的“窍门”,但是世上哪有捷径可以走啊。
每天乘公交、坐地铁上班的路上,都是我的看书时间。抛开拥挤和嘈杂,尽量利用碎片化的时间,享受沉浸在阅读的当下。其实,在工作和生活的空隙挤出的时间满打满算就那么多,我一年最多也就能看二三十本书。
有一次我看网上有人说自己一年看几百本书,你看,这个世上论起“卷”来,哪有极致,你认为的极致,在别人眼里可能是微不足道。
从上学到工作,“很拼”是我身上的一个标签,这其实是源于内心的不安全感,焦虑总是如影相随,不希望自己过无意义的生活。这可能会让人活得比较累,但我没有办法控制这种“自己卷自己”的行为。换个角度说:没有伞的孩子,只有努力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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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讲台,用智慧托起希望
曾经,我有个愿望,如果再有机会,想做个男孩。从小看到男孩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打篮球、踢足球,总给人感觉比较有力量。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觉得女生是被限制了各种自由的一个性别角色。
小时候,我故意去剪短头发,穿裤子不穿裙子,找一种佷飒的感觉。如果有人说“你真像个男孩子”,我会开心半天。
成年后,我慢慢意识到身为女性的重要。一个女人如果能够健健康康地成长为一个各方面心态比较完善的人,她可能会影响非常多的人,也是一个能够爆发出来很多力量的角色。
2019年我考入青岛一所高中,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教授通用技术课。课堂上,我会精心设计一些比较有趣的教案,比如像红点设计奖的题目——“今天我们的课程是把沙发和书柜联系起来,你会创作出什么作品?”
耐心等孩子们画出来,我会再拿出一张图,告诉他们这是2019年红点设计奖获奖作品的样子。
“老师,我觉得我设计得更好玩一点儿。”孩子们总是倾心于自己的创意。
孩子们觉得好玩有趣,而我的初衷是用这样的一种授课方式去影响他们,启发他们的想法,希望他们能早一点对未来自己的职业有一点点思考。
进入学校工作,让我更加游刃有余地处理我的生活,也让我可以有能力也有精力做一些帮助别人的事,比如通过微信上推送的“春蕾计划”帮扶项目,会随时顺带手地捐一些,比如午餐补助什么的。
说实话,在媒体前坦露自己的过往和内心,前几年我是有顾虑的。我不愿被打上“被帮助”的标签。因为你不是被帮助了,你的生活就一下子有改变了,而是你通过这个帮助,再加上各种各样的努力,去过上别人可能不需要那么努力就能达到的生活状态。自己在没有到达一个比较平稳的阶段时,一地鸡毛的生活是不愿意分享的。
当生活逐渐步入正轨,如今的我也缓缓舒展开,身上“卷”自己的那股劲儿渐渐褪去。忽然间领悟到,女性也可以有力量,这种力量可能不是速度和力量的比拼,是用坚韧给予需要的人精神以支持,用智慧托起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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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日子,就是通关打怪兽
去年我的孩子出生了,我也升级做了妈妈,突然对人生有了不一样的感悟:一个人,一生下来什么都不会,连吃饭、擤鼻涕这样的小事都要学习,日子跟通关打怪兽一样不断晋级,要经历很多挫折才能慢慢长大。
“这块不错,表盘旁边有蓝色的小钻石,阳光下会闪闪发亮。”柜台前,服务员耐心地向我推荐。
“嗯,我也喜欢这块满是小钻的表盘,看起来像星星。”今年三八节,我想给姐姐买一块手表做礼物。在我心里,姐姐就是照亮黑夜的星光。
我的第一块手表就是姐姐送的。那时我上大学,别人送她一块手表,她不舍得戴,给了我。她纤细的腕上是那块戴了近十年的旧手表,表盘磨得痕迹斑斑,还时常罢工。
“如果我是姐姐,在我20岁的年纪,家里出现这个变故,我能不能承担这一切,把妹妹养大?”这个问题想想就觉得压抑,我恐怕做不到。但是姐姐做到了。
从小学三年级一直到我的大学,我的大部分生活费、学费,都是姐姐承担的。尤其是给我买书上,她向来“大方”,从课内辅导资料到中外名著,有时几本书就会花掉她大半月的工资,从来没有犹豫过。她是姐姐,更像母亲。
就像最近在看的一本书——《少有人走的路》,作者告诉你人生就是解决一个又一个难题,有人即使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每个阶段都会面对各种问题的刁难。
小时候对自己的家庭状况还是很沮丧的,总忍不住想:“为什么不幸的人总是我?”而在现阶段遇到这本书,对我最大的启示就是——自己存在的意义就是去克服一个又一个困难,然后去收获一个新的状态,可能比之前那个自我更加地成熟,更有能力去解决任何的事情。
当不再只看见眼前困境的时候,我们就享有拥抱生活的能力和心情了。未来我依然希望继续通过努力,来给更多的女孩、以及成年后的女性带来希望和改变。我希望在工作之余能考个心理学的在职研究生,除了给困境中的她们带来经济上的帮助之外,或许在内心上,也能给一些需要的人送去一点点光亮。
刚过“小满”又将“芒种”,今年的“六一”在两个充满希望的节气之间,这个时节气温升高,雨水充沛,“有芒之谷类作物可种”,一颗一颗种子落入了松软的土壤,向阳生长。
是的,没有一片乌云能压得住万物生长,你只需静待花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