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撰稿/摄影 半岛全媒体记者 高芳 实习生 辛巧 张津硕
背着一个旧书包,拎着一床被子,50岁的徐长美已经在青岛的大小医院“漂”了8年,半白的头发,红肿的指节,照顾过的病人从11岁到103岁,已记不得有多少,只记得叔叔曾劝阻,当护工“你会老得特别快”;只记得她与他们的人生在病房里短暂交集,听过百家故事,品得人生百味。
她的故事就像歌里唱的:“任泪水铺满了双眼,虽无言泪满面,不要神的光环,只要你的平凡……愿为险而战,跌入灰暗坠入深渊,沾满泥土的脸,没有神的光环,握紧手中的平凡……”
![]()
■凌晨两点,一路小跑
白日里嘈杂熙攘的医院大厅,空无一人时是怎样的景象?“有点瘆得慌。”徐长美这样描述:那个空荡幽静的氛围,让你不敢说话,一句低语也会在走廊里传出惊人的回音;也不敢不说话,一个人也没有,光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就觉得胆颤,需要自言自语嘟囔几句或者哼几声小曲来壮胆。
凌晨两点,住院部病房里鼾声此起彼伏,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走廊上柔弱的灯光,透过病房门中间的磨砂玻璃里照进来,像圆睁着的眼睛。
“我胸口疼,疼……”睡在病床旁边的徐长美被一声声呻吟叫醒,她一个激灵起身查看,发现陪护的病号喘息急促,眉头紧锁,脸涨得有些青紫。
赶紧披上衣服,跑到护士站喊来值班的医护人员。“去一楼做个加强吧。”怕吵到临床的病人,值班护士压低声音说。“加强”指的是紧急要做的核磁共振检查。
来不及多想,徐长美小跑着冲出病房,从九楼坐电梯到一楼,穿过长长的走廊,转两三个方向,到达医院大厅。
值班医生正在休息室小憩,徐长美敲门叫醒医生,办完预约手续,加紧脚步返回楼上接病号。
病号是一位在工地上干活的大姐,被意外掉落的水泥块砸伤,当时老公正在外地支援建设没法赶回身边,出事后,工地出钱请了徐长美来照顾。
病床加上病人足有二百多斤,120来斤的徐长美双手用力把住病床旁边的栏杆,躬身控制着床下的轮子,推几步就停下来调整一下方向,进电梯、下电梯、拐弯、前行、再拐弯……终于踉踉跄跄来到放射科的检查室。
清楚病号身体虚弱,无力自主从病床转移到检查床上,徐长美熟练地将两张床平行对在一起,自己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往检查床上挪动病号的身子……
今年是徐长美来青岛做护工的第八个年头。
徐长美的家在日照五莲县河南村,做护工之前是个生活殷实的小老板,开过酒店,接过手工刺绣的出口订单,42岁那年和丈夫承包了一个工程,没想到赔得血本无归。夫妻俩卖了仅有的几间门头房给工人发齐了工资,给自己留下了银行的30万元贷款。
家里还有两个上学的女儿要抚养,徐长美急着要找份能赚钱的营生。那时,自家叔叔正在青岛一家医院做护工,她了解到这份活干一单结一单的钱,收入不错又不担心拖欠工资,正是自己迫切需要的。
“你不要来,太累了,你会老得特别快。”叔叔当时劝自己的话,徐长美至今还记得。
徐长美没听劝,只身一人来到青岛。8年里,她头发白了一多半,手指得了关节炎,肿得像胡萝卜,拿东西时一用力就像针扎一样疼……这些都验证了叔叔说的那句话,的确没错。
![]()
■10分钟路,走不动了
入夜,安静的病房里呼吸机在呜呜“沉吟”,生命体征监护仪上在规律地闪烁,它们都在提醒着徐长美不能睡着。她定好闹钟,每隔两小时起身一次,遵医嘱给病号补水、打营养液,每次水要120毫升、营养液不能超过200毫升,活儿简单细碎,却丝毫不能出错。
做完检查返回病房,病号用了药,明显舒缓了许多,不一会儿就昏昏睡着。此时,已过了早上7点。
病房里的人陆续起床了,洗漱、打热水、吃早饭,进进出出地忙活着,走廊里也传来杂乱的脚步和谈话声。看到横在病床旁的陪护床有点碍脚了,徐长美赶紧把床折叠起来,要搬到储物间去,待晚上休息时再搬回来。
虽然公司提供集体宿舍,但是徐长美干活任劳任怨,太受欢迎,很少有空档期,所以常年睡在医院的陪护床上。睡觉时,她把被子搭在床上,一半儿垫着,一半儿盖在身上,就不觉得冷了。
一夜未眠,徐长美脚轻飘飘的,搬着不到一米宽的陪护床,走路都有点拉不动腿。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是公司来电——“徐大姐,城阳有个重病号需要特护,你把现在这个病号交接给同事,今天就去城阳医院吧。”
放下电话,徐长美麻利地收拾起东西,在病床旁等待同事来交接。要带的行李不多,一个小女儿淘汰的书包里装着衣服、鞋子等,一个手提包里装着自己仅有的一床薄被,还有一个小点的包装随身杂物,这是她的全部家当,在哪干活就带到哪。
昨天吃剩的一个馒头、一包咸菜和两个鸡爪子,也被装进包里。陪护公司给的伙食费是一天30元,徐长美喜欢吃地瓜,医院食堂的地瓜,大的两块多,小的一块多钱,她买俩地瓜,再加一个鸡蛋、一个小饼儿,一顿饭就够了。有时她也会买包钙奶饼干补充营养,多数情况下是买包子充饥,“吃个包子,面、菜营养都有了,还便宜。如果打一份菜的话,最少也得十块钱。”对她来说,打菜有点奢侈,伙食费就不够花了。
从位于市北区的医院出门,徐长美找到932路车,坐一个半小时到了城阳四中。公交司机告诉徐长美在这里下车后再转922路车,可她在站牌下站了半天也没等见,索性顺着922路线路步行,大约一刻钟后碰到一位环卫工人,为她指路:往前走,过红绿灯再往北走……
沿着环卫工人指的方向,徐长美又走了20多分钟,肩上背着、手里拎着,3个包把身高只有1米6的她拽得喘不动气。她停下来,咬咬牙抬手叫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把我拉到城阳××医院吧。”徐长美瘫在后座上说。
“你快到了,从这到医院,走路也就10分钟。”司机好心提醒道。
“我累了,走不动了……”
出租车起步,清凉的风从车窗外扑到脸上,徐长美闭上眼,她真想好好睡上一觉。曾经照顾一个危重的病人三天三夜没合眼,第四天交班后,徐长美在医院里找了个角落,往折叠床上一躺,从下午两三点睡到次日上午9点多。“那觉睡得太过瘾了,同事说我睡得像死狗,推我、叫我起来吃饭,我都没反应。”
下午两点,徐长美走进一间单人病房,这回要照顾的是一位老人,头天晚上吃着饭脑血栓发作,突然倒地,儿女都在外地,紧急入院后家人只能请来徐长美照顾。
躺在病床上的老人已经没有了意识,身上插着鼻饲、监护仪等各种仪器的管子……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
![]()
■我的泪水,你看不见
彼时,徐长美在外省工作的大女儿得了肺炎,高烧不退。一边祈祷身边这个孤单的小姑娘手术顺利,一边联想女儿正遇到同样无助的时刻……各种思绪涌上心头,徐长美绷不住了,站在手术室外嚎啕大哭,全然不顾等候区的陪护家属们投来诧异的目光。
不知徐长美注意到没有,当有人在她面前感慨“久病床前无孝子”之类的话时,多是意在夸赞她对病号的护理用心到位。隔壁病床家属打电话声音太大,徐长美会过去提醒他去病房外面说;晚上同病房陪护呼噜打得太响,徐长美会叫醒他翻个身……把病号当家人照顾,徐长美的表述就是:“要向着他们。”
但是,并非所有的真心都能换到真情,让人委屈的经历记忆犹新。
刚开始干护工那会儿,徐长美遇到一家态度傲慢的人,眼神里写满:我花钱了!“在病房里吃饭,他们点了很多样盒饭,我在一边吃馒头和咸菜。他们最后吃不完的盒饭,宁可倒掉都不给我。”推着这家病号去做康复,到了康复科一看要排队,病号恼了,斥责她应该提前坐在康复床上“占位”。有口难辩的徐长美只能躲进厕所,用泪水来宣泄委屈。
还有一次,照顾的老人是位知识分子,年纪和自己母亲相仿,徐长美很尊重她,经常扶着她在走廊上散步,左手拎着引流袋,右手紧紧揽着她的胳膊。老人用俄语给她唱《红梅花儿开》,路过的护士都笑着说:真像亲娘俩。但老人临近出院时,因为吃了家属送来的隔夜饭菜,导致腹泻,一晚上拉了17次,有几次解手不及,把污物染得到处是,徐长美一遍遍为老人清理被单、换洗衣物、打扫地板,忙活了整宿。
医生查房时,老人坚决不说此前吃了变质食物,导致各种检查后医生都无法对症下药。一筹莫展时,医生向一旁的徐长美递了个疑问的眼神,徐长美说了实话,医生对症开药后马上起了效果。可没曾想老人为此生气不跟徐长美说话,甚至还打电话跟儿子告状。徐长美打开水回来,在门口正听到老人埋怨她这也不好那也不是,话语尖刻刺人。徐长美折回开水间伤心了半天,护士看到她红肿的眼睛,询问这是咋了,她只说是眼睛不舒服。
“每接一个病号我都全心全意去待他,如果对方感受不到这种温暖的话,这个人就不值得去流泪,我会躲在角落里流泪,不能让你看见我的脆弱。”徐长美心里自有一杆衡量人心的秤。
结果,为了一个20岁出头的小姑娘,她的情绪失控了——
第二天就要手术,小姑娘的家属都没来;手术当天,小姑娘告诉徐长美:“姨,一会儿我手术,我爸妈上班不能来了,昨天字都签好了,麻烦你在手术室外面等我啊!”
徐长美安慰她:“没事,我照顾你。”
小姑娘使劲咬着嘴唇,眼神满是落寞孤寂,徐长美又说:“你做的是眼睛手术,一定不能流泪。说不定做完手术还成双眼皮了,更漂亮了。”
小姑娘出神地点点头,把手机和钱包都交给徐长美保管。从病房到手术室,徐长美一路紧握着小姑娘的手,不停重复着:“加油,你是最棒的。”
在手术室门关闭的瞬间,小姑娘努力探起身,可怜巴巴地回望了徐长美一眼。只一瞬间的对视,徐长美的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夺眶而出……小姑娘康复出院那天,徐长美到医院门口送行,见她没几个钱只能坐公交车回家,执意掏出自己一天的30元伙食费,给她打了一辆出租车。
人心都是肉长的,善良的徐长美大多数时候都会得到尊重与善待。不久前,有病人回医院复查,给她送来了亲手包的包子,光是馅的种类就精心准备了三四种。
![]()
■拉家常,唏嘘读书少
“我就喜欢病号出院的时候,她抱抱我,我抱抱她,特别幸福。”迎来送往不知多少病人,徐长美就像站在十字路口的路人,绿灯一亮,各种人生蜂拥而来,宛如被打翻的颜料罐,在这万家灯火的城市里,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一本百味杂陈的书。当然,也包括徐长美自己。
每个自己陪护的病人康复出院,徐长美都会送到医院门口,回病房的路上,她会忍不住一蹦一跳的,“就像上学的时候得了一张奖状,还像小时候上山去挖野菜,一回家父母说:哎呀,真好,挖了这么多啊。”
一晃8年,徐长美照顾过多少位病人,自己也数不清了,她只记得年龄最大的病号是位103岁的老太太,最小的病号是个11岁的小男孩。
“那个百岁老人可硬实了,每天笑呵呵的,好像不知道什么叫烦恼,睡觉还打呼噜。”老人给徐长美唱语录歌,徐长美则给她表演鸭子走路,探出脖子一伸一缩,逗得老人哈哈大笑。
照顾骨折的小男孩时,正赶上疫情期间,他的父母没法进病房,徐长美鼓励他:“别怕,做完手术你还会长个呢。”
还有一位70多岁的老人,丈夫去世多年,她一个人抚养大生病的女儿,本就是个苦命人,又不幸遭遇车祸,受伤严重,脊柱需要动3个大手术,然而,她竟然是抗麻药体质。手术后送回病房,嘴唇都咬出血来了,她却依旧平静地对徐长美说:“小徐,你看,前前后后进去的医生说的什么话,怎么动的手术我都知道,我说给你听听……”听着老人的经历,徐长美不忍心了,“大姨你休息休息吧,少说话。”
那天,徐长美一整天都不想说话,心里像堵了一块大石头。
其实,徐长美也有一肚子的话想找个贴心人说说,偶尔也会和投缘的病人拉起自己的家常:自己是家中的老小,上面有两个哥哥。从小家里生活不错,母亲在村里开了个超市,每天早上还会烙大饼、炸油条售卖。父亲开了个酒厂。读到高二,徐长美就不上学了,到父亲酒厂做了会计。
家里最感荣耀的是二哥二嫂,那时候是村里仅有的俩大学生,后来出国留学,定居在加拿大。大哥做生意,二哥经常出钱帮他,给他投资盖了40间厂房,设备全上好了,结果生意不顺,赔了个精光。后来大哥的儿媳妇生了对双胞胎,其中一个是脑瘫,在保温箱里抢救的费用都是二哥出的。
每次二哥打来越洋电话,问徐长美过得怎么样,徐长美都会回答“挺好的”。虽然曾经背着30万外债,但她没有开口向二哥要过一分钱,“二哥这些年帮扶大哥已经花了不少钱了,不想开这个口。”
“小时候父亲总说:一个妈生的,你俩怎么就不像你二哥呢?那会儿,我和大哥一有时间就出去玩,二哥在家里也不出门,老是看书、看书。如果当初我也好好上学,起码有个班上,不用像现在这么操持。”谈起过往,徐长美也是唏嘘不已。
![]()
■失眠夜,无尽儿女情
看着万家灯火,徐长美想的是女儿、丈夫和年迈的父母。她扳着手指头盘算:自己今年50岁,再干个五六年就回家,到时候给自己买条项链、戒指犒劳一下,“项链不用贵了,几百块钱的就行。”看别人戴着亮闪闪的首饰,她已经羡慕了很久。
年轻时的徐长美喜欢唱歌、跳舞、背诵唐诗。最喜欢李白的《静夜思》,找个没人的地方,举起右手比画着,大步慢走几步,感觉自己像个演员。做了护工后,徐长美收起了自娱自乐的性格,“病人躺在那心情不好,你不能在一旁唱歌、听歌、打电话的。”
常年作息不规律,失眠趁机缠上了徐长美。睡不着的时候,她就躺在陪护床上望向窗外,看街灯明暗闪烁,看远处的居民楼一户户熄灯入寝……
家里80多岁的老母亲前不久骨折住院,这么大的事,最近出院后家里才告诉自己;大女儿大学毕业后在外省医院做护士,今年刚生了孩子,也不知道小外甥现在吃饭睡觉咋样;小女儿正在临沂大学读大二,现在吃住都习惯了吧……去年寒假,想念妈妈的小女儿执意要来青岛,徐长美为此找了处短租房,娘俩住了一个月,直到开学。
丈夫在外地干工程,去年在浙江,今年在安微,各地转战,前些年只有春节能回家团聚几天。这因为疫情,两口子已经3年多没见面了。
刚来青岛那会儿,丈夫还在家操持,经常问妻子:“什么时候回家?想你了。”徐长美回日照,每次必到车站接送。丈夫去外地打工后,每天晚上10点才下班,常常累得回到宿舍倒头就睡。徐长美每天照顾病人,琐事很多,也没有时间打电话、发短信。两人的交流慢慢减少,微信里偶尔沟通的都是女儿们的工作和生活、父母的身体。
当分离成为生活的常态,丈夫的那句“想你了”已经很久没听到了,它淹没在时间和空间的鸿沟里,慢慢埋进心里,再不曾习惯说出口。
这些年和丈夫一起拼力打工,徐长美每月能挣六七千块钱,基本都攒了下来,不但还清了家里外债,还在老家县城里买了套80多平方米的小房。徐长美经常如此憧憬着自己60岁以后的生活:“冬天住在县城,有暖气;夏天再回农村,有院子,可以养鸡养鹅,种花种草,一家人团团圆圆。”
“漂”在病房的日子,徐长美经常在心里默默哼唱一首歌,歌名叫《想你的时候问月亮》,歌词她很喜欢:“亲爱的你不知现在怎样,夜深人静时是否把我想,月亮恰似你那甜美脸庞,想你的时候只能问月亮,想你的夜晚总是很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