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撰稿/摄影 半岛全媒体记者 高芳 尹彦鑫 实习生 辛巧(署名除外)
“他现在故意慢慢儿走,让我一程一程送,尽量多聚聚,把一个小梦拉成一个万里长梦。这我愿意……”杨绛先生写的《我们仨》,是爸爸牺牲前就买回来的,没曾想,在他牺牲后的不知多少个深夜,这本书成了我宣泄思念最好的出口,一边读,一边哭。那些感同身受的字里行间,总闪现着爸爸的身影……
——李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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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后清明
人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摘自《我们仨》
2022年4月5日,是爸爸走后的第一个清明节。这一天晴空煦日,就像爸爸爱笑的眼睛。烟火尘埃的春日街头,樱花正开得素淡。
清明节前几天,山东省公安厅和青岛市公安局的“致敬·缅怀·奋进——李涌事迹‘云’报告会”正在筹备。因为妈妈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太好,此前关于爸爸的事迹宣讲活动,她都没有参加。这一次,大家让我征求妈妈的意见,她是否能参加。
爸爸牺牲后,妈妈极度悲恸,一度要靠吸氧来维持身体状况。参加录制,意味着要去彩排三天,单单是拿起那篇稿子,对她来说就很残忍。
妈妈很坚决地表示:要去。因为受疫情影响,安放爸爸骨灰的革命烈士纪念馆清明节期间暂停现场祭扫,对她来说,这是一个悼念爸爸机会,压抑的悲伤和怀念有了一个释放的渠道。另外,妈妈真心觉得基层民警特别辛苦,她也想通过对外宣讲的窗口,让更多的人理解和和支持民警们的工作。
爸爸走后,他的照片被我刻意收起来,在家里尽可能隐藏会勾起妈妈伤感情绪的一些细节。“云”讲述活动当天,演播厅大屏幕上爸爸的照片那么大,现场怀念的气氛那么浓重,我真担心妈妈的情绪克制不住,但妈妈最终从悲恸中坚强地走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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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时分
我不敢做梦了。可是我不敢不做梦……我的梦已经像沾了泥的杨花,飞不起来。
——摘自《我们仨》
在家里,如果看到妈妈很难过,我内心是希望可以回避掉的。
这个时候,我很怕面对妈妈,因为我们面对的是同样的伤痛,我需要压抑自己的痛,努力遮掩我的伤口,去给她一个肩膀。我多希望有一个她的好姐妹出现,能够安慰到她。但只有我俩在的话,那肯定得是我去哄她。
我从小养得比较“粗糙”,性格像个男孩。爸爸牺牲后,不管是面对媒体采访,还是接待各界慰问,都是我出面,我认为妈妈就应该被我挡在身后。我可以披荆斩棘,可我偏不擅长抚慰伤痛。此时我能做到的,只是在旁边陪着妈妈,你需要纸巾,我给你拿纸巾;你需要喝水,我去倒水,然后,为她捋捋后背,抱抱她。
不能在妈妈面前哭——这是我早就给自己立下的Flag,我的伤悲只有黑夜知道,夜里我有无数个梦境和爸爸相逢。
记得第一次梦见爸爸,场景是在老房子里,我坐在床上看电视,他就坐在我右手边,突然伸手递了一个茶叶蛋给我。因为我早上喜欢吃茶叶蛋,当他递给我茶叶蛋的瞬间,我太惊喜了:哎,爸,你怎么回来了?惊喜到我一下子哭起来,哭得太用力,把自己给哭醒了。醒来的我马上意识到他不在了,摸摸自己的脸,只有眼泪是真实的,从梦里一直跟随到现实。
梦见爸爸的次数越来越多,从惊喜到惊讶,再到后来就习以为常了。他会在梦里和我们一起吃饭,下班儿回来和我们聊天儿,甚至帮妈妈做家务。最近一次的梦是吃完饭,妈妈跟他说:你去把地拖了。爸爸大声答应着,转身去拿拖把……
那个时候我好想问他:爸爸,你现在回来,是符合这个世界运行法则的吗?但是又不敢问他,就怕话一出口,他就不在了。我呆呆地看着他在家里忙前忙后,直到最后梦快要醒的时候,我爸说:其实在他的世界里,是我和妈妈不在了。然后他就变成一阵风,离开了。
《我们仨》里有一段,杨绛先生写她的梦境,与我的梦如出一辙:“送一程,说一声再见,又能见到一面。离别拉得长,是增加痛苦还是减少痛苦呢?我算不清。但是我陪他走得愈远,愈怕从此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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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的唠叨
人间没有单纯的快乐。快乐总夹带着烦恼和忧虑。
——摘自《我们仨》
我童年时,爸爸常年随部队驻扎,先是在黄岛,后在城阳,很少回家。每年假期,爸爸都在部队值班,把探亲的机会让给家在外地的战友,我和妈妈则去部队找他团聚。
从青岛到黄岛灵山卫,交通很不方便,天不亮我们就要出门,先坐公交,再坐轮渡漂洋过海,再转几趟公交。其实那段路途,现在看起来并不长,但小时候总觉得,那是“天堑”。
大概在我三四岁那年,有一次海上风太大,轮渡停航,不知道是安全意识不强,还是妈妈太想见爸爸了,总而言之,冲动的母女俩觉得“只要能去就行”。妈妈找到渔民,带着我乘上小木船就出海了。
那还是冬天,特别冷,船上没有遮挡,在风浪里格外晃,把我晃吐了,吐在了自己的毛毛衣服上。那件黄绒绒的毛毛衣服,每次拍照我都要穿,感觉自己穿上就跟小鸡一样,喜欢得不得了。
2006年,我上六年级,爸爸从部队转业到了公安交警部门,我们一家三口团聚了。但是在我的印象里,他依然是个早出晚归的爸爸。几天就要轮一个夜班,上白班的时候,他会很早出门,一般都是空着肚子上班,把路疏通顺畅了,再去吃饭。
他的饭点总是要往后延,早上是九十点钟吃饭,中午要忙到一两点钟吃饭,这对他来说是一个常态。所以我妈老埋怨他:你的胆囊炎就是这样不按时吃饭得的!
当时还有一个变化,就是他回来以后,找我谈心更方便了。他太喜欢给我讲道理了,美其名曰是“家长和孩子的沟通”。他希望我能多跟他互动,但那时候我年纪小,思维还跟不上他的节奏,没法互动,最后都成了他单方面的说教。
当然了,他会举很多例子,使他的说教变得更生动。比如教育我学习就像长跑,不能说前面跑得很好,就可以松懈了,后期很多人会反超的;再比如引导我看待事物的两面性……你们可能很难想象,我小时候除了看动画片外,每天看的都是中央1、法制、军事农业等频道,那都是爸爸喜欢的内容。
爸爸最后一次和我谈心是去年9月份,他下楼倒垃圾的时候,看到了男朋友送我回家。回家后他喊我去书桌那儿坐下,对我的思想教育内容大致是要好好孝顺双方父母,如果将来要去男方家里,多长点儿眼神儿,多帮人家干干活。
小时候,爸爸常常往我书桌旁边一坐:“李圣,你过来一下。”我整个人立马就怂了,内心独白是:你赶快说,说完了就可以了。
当爸爸真的不在了,我再回想起这些才会觉得,哪怕是说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幸福。那些唠叨,从省略号变成句号,它在你心底留下了一个不敢直视的深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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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心良苦
我们每天都出门走走,我们爱说“探险”去……因为我们总挑不认识的地方走,随处有所发现。
——摘自《我们仨》
我的名字叫“李圣”,出生前种种迹象表明:我应该是个男孩,这个男孩般的名字也由此而来。出生后,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在军营度过,部队的训练场就是我的游乐场。爸爸带兵去训练,我就自己爬单杠、双杠,所以生就一副男孩的性格。
爸爸也喜欢带着我“上墙爬屋”,鼓励我大胆去探索这个世界。比如我俩出门散步,路边有砌起来的花坛边儿,我的身高还不足以爬上去,他就把我抱上去,牵我的手扶着我走在上面,遇到两个花坛之间有大空隙,他觉得这个距离对我来说是可以尝试的范围,就鼓励我跳过去。
爸爸很注重培养我的生存技能,小学三年级时他鼓励我去学武术,说女孩子将来可以防身。于是每个周末的凌晨5点半,当别的孩子还在睡梦中,我的闹钟已经叮叮作响,我要爬起来去家附近的山头找师傅学拳,一练就是6年。
学开车,爸爸让我学手动挡,他说:如果你只会开自动挡的车,将来遇到危险时只有手动挡车,就少了逃生的机会。
我大学学的专业是上下给水排水工程,这也是他帮我选的,他说:要学个一技之长,这样以后到了单位你就是技术人才,不可替代。
在他的培养下,我长成一个爱冒险的女孩。
大学毕业后我做了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运动俱乐部的滑雪教练。在我看来,这份工作新鲜刺激、充满挑战,去各地参加比赛的同时,还可以旅游。从小被爸爸培育的运动细胞也发挥出了优势,短短时间里,我就拿到了山东省全民运动会女子单板滑雪第二名的成绩。
然而爸爸却不是很喜欢我的工作,他说:不稳定。我就纳闷了,鼓励我探索世界的是你,嫌弃不稳定的也是你,这不矛盾吗?
虽然意见相左,但不耽误我们继续关心彼此。我经常出去参加比赛,常常吃不好饭,爸爸就给我买了焖烧杯,让我提前可以煲一杯热粥喝了暖胃。那时焖烧杯刚刚流行,年轻人都觉得是新鲜的东西,也不知道爸爸是从哪了解到这样时髦玩意儿的。
爸爸在外执勤经常喝不上热水,我给他买了一个保温杯,谁知那杯子保温效果太好,反而起了反作用,他回来说:“早上灌的是滚烫的热水,到了晚上还是烫嘴,我这一天都没喝上一口水。”说完就哈哈大笑起来。
2020年年底,我工作的俱乐部解散了。和爸爸商量后,听取他的意见,我去考了公务员,没想到一下子就考上了。爸爸去世后,跟他一块执勤的叔叔告诉我:“得知你考上的那天,你爸跟我唠叨了好几遍:你看,还是我说的对吧,这孩子之前还不听我的……”
爸,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你鼓励我探索这个世界的美好,你更希望我有一个安稳美满的人生。你希望我有应对未知的能力,又担心我被生活的荆棘所伤,这本身并不矛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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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成了你
我们这个家,很朴素……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
——摘自《我们仨》
山东路延吉路路口,每分钟通行的车辆超过500辆,被称为“市北交警大队第一岗”,这里是爸爸当年工作过的先进岗,很多人从这里熟识他。其实,我比任何人更早发现他在这里的表现。
那时候我正上初中,暑假都会在图书馆上自习。自习完大概是傍晚五六点钟,他则要到六七点钟高峰结束,所以我会去他执勤的路口旁找一处阴凉,站个把小时,看他指挥交通,等他一起回家。
爸爸的指挥真的特别好看,有种感觉就是:全世界最帅的男人,就站在那里。
马路是他的舞台,四个方向的车流奔涌而来,他应对自如。
他会根据信号灯预判站位。比如前方要通车了,他能观察到其他方向红绿灯的变化,提前站到安全位置指挥。高峰岗堵车特别严重,他一定会吹响哨子,做出手势的同时,嘴里还喊着:快点儿快点儿……那样嘈杂的环境下,司机在车里可能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你就是能感受到他极富激情的表达。
我站着马路旁边,总会听到很多路过的市民夸奖:这个交警,真好!
我相信,如果你也在马路上见到过他的话,一定会觉得他在闪闪发光!
我还是最近距离看到他辛苦的人。夏天他穿浅蓝色的制服,上岗前是干干净净的,执勤完衣服全湿透了,泛着一圈圈白色的汗渍。
我曾问:“你干吗那么卖力?”
他说:“我每次纠正的违规行为,都可能挽救一个人的生命,改变一个家庭。”
当然,我也会很不吝啬地夸奖他。他总是眉毛上扬一下,自豪地回应着:“是吧。”
如今,这个路口设立了李涌模范标兵岗,更多的民警接棒站在他站过的路口上。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他的身影化作了更多人的身影。有幸,我也成为了其中一员。
爸爸牺牲后,我从街道公务员转到青岛市北交警大队工作。
第一次外出执勤是去东胜路小学疏导交通,我提前一小时到达小学门口,围着小学转了几圈,熟悉交通情况。可是当早高峰上学的孩子们如潮水般涌来,我的紧张感一下子爆表。
虽然已经看过父亲千万次指挥交通,可初学乍练,真到自己去做,脑子却一片空白。我很想像父亲那样激情地指挥,又不知道标准手势怎样才能到位。这时,一个小女孩站到我面前,朝我敬了一个队礼,说:“警察阿姨,辛苦了!”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肯定,让我一下子平静下来。
那一刻,我长舒一口气,暗想:这是爸爸派来的天使吧,他一定在不远处看着我。
早在我入职报到时,人事部门就问过我,要不要沿用爸爸的警号?我不想用。爸爸的警号是他的一部分,他是一个有相当高度的人。我不敢说一定要追求他那么高的目标,我对自己的定义就是:踏踏实实做好手头工作,做一个优秀的民警,对得起我自己的职责。我愿意一步一步去挑战,去做得更好。
爸爸,穿上和你同款的荧光执勤服,我希望不会让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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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镜头
父亲身后的女儿
A镜头前
清明节当天,各路记者赶到李圣的办公室采访,有媒体想拍她站岗的场景,有媒体想拍她穿警服的场景,她井井有条地接待,每个摄像机面前一遍遍重复回答,力求达到每个人满意。镜头前的她眼睛有些浮肿,她说,可能是昨晚哭过的原因。在这个悼念父亲的特殊日子里,她像一颗坚果,包裹起自己的情绪。
B“90后”
记者问李圣,从央视到地方媒体,突然面对这么多镜头,会有压力吗?她笑着说,希望自己的回答都能踩到记者们问题的点上,显得有文化一点。事实上,在记者看来,作为一个“90后”女孩,她缜密的语言逻辑和精确的表达,已比同龄人老成太多。
C加班狂
采访中,记者碰到了李圣曾经工作过的敦化路街道的一位同事,问他对李圣的第一印象,他脱口而出:加班狂。“工作非得做完才下班,有时候加班到凌晨一两点钟,自己打车就回家了。”在同事看来,李圣身上处处有她爸爸的影子,“她还很乐观,基层工作多,她从来没有抱怨,每天都乐呵呵的。”
D我回来了
跟着李圣回家采访,一进门她大声喊道:妈妈,我回来了。她说,爸爸每次回家都是大喊一声:我回来了。爸爸牺牲后,她回家喊妈妈的声音更大了,她要努力用这声呼喊,去填补这个家里失去爸爸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