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可以和电视台一起来采吗?”电话里,他试着把自己的时间挤出来。“不行。两家一块采,拍摄起来镜头会穿帮。”媒体联系人在电话那头回道。
俯瞰位于平度市中心一侧的东阁街道即墨旺村,幽幽现河从西、北两个方向将其环抱,村子依旧保持着整齐划一的四合院形态,仅容一辆车穿行的条条道路将整个村子纵横切割,平地而起的排排高楼正从四围逼近而来。
刘伟的面塑工作室就在这座静谧的村庄,这方他从小生长的天地,不久后就要被拆迁。
1月12日,新年的第一场雪,如柳絮般细细飘落。一上午,刘伟都在平度市老年大学录制面塑网课视频。“当你抬起胳膊,这里不是平的,是有一个肌肉凸起的。”镜头前,刘伟屈起自己的胳膊,演示着面人应该怎么塑流线造型。
中午11点多,刘伟急匆匆返回家里,推开院子的铁皮门,左手就是一间30多平方米库房改造的工作室,院子里堆满包装盒,白色的盒子摞满了靠墙的架子。穿过院子,正屋一进门是客厅,靠墙放着一张工作台,各种工具散落,杂乱无章。
“嘀——”刘伟收到一条短讯,“按照防疫要求,原定××商场的非遗大集临时取消……”他眉头一蹙,轻轻叹了声气。
这个商场位于青岛李沧区,参加活动来回路上得两三个小时,活动组织方只给报销路费。但刘伟很看重这类进商场的销售渠道,闹市客流大,他的面人一天卖上百八十个不成问题。若是碰上有心的客户,互相留下联系方式,待到节点上订制一批面人,有可能就是一笔上万元的大单。
临近年关,本是面塑艺人最忙的季节,但最近疫情防控要求趋严,商场为减少人员聚集,原本计划好的活动屡屡取消。刘伟和妻子都是全职面塑艺人,哪怕一笔很小的收入,丢了单都会觉得心疼。
刚放下手机,妻子就打来电话,“该在朋友圈里发招生通知了,微信上发给你了,有空看一下。”
微信里,妻子已将招生信息简单编辑成一段文字:“利智泥面塑寒假班定于1月16日开课,上课时间为……”
寒假班原计划提前一天,赶在周六开班的,但是临近年关,各路媒体前来采访这位非遗面塑人,刘伟一星期就接待了五六家媒体,分身乏术。
刘伟转身走进工作室,靠墙一面的橱子橱门上标记了一条条横杠,横杠对应着一些两三个字母组成的名字拼音缩写,那是他从小带到大的一批弟子的身高标记。
“有几个小孩从上幼儿园就跟着学面塑,现在身高都快赶上我了。”看着孩子们留下的有趣标记,刘伟会心一笑,“这些小调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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动画师
跟传统面塑艺人多是戴着花镜的老者不同,“80后”的刘伟,形象颇为特立独行:长发扎在头顶,编成精致的小辫,戴一副变色近视镜,阳光下镜片会变成墨色,一条印花牛仔裤宽宽大大,走起路来呼呼啦啦地作响。
时间回到2005年,刘伟22岁,刚刚大学毕业,在一家韩国公司从事二维动画制作。那时,“非遗面塑艺人”的名头离他还很遥远。
公司接的都是国际订单,像日本著名动漫《名侦探柯南》,美式动漫《成龙历险记》等。每天伏在拷贝台上,刘伟日夜不停地画着手稿。
“原稿发来10帧和20帧两页画面,就需要补充画出10帧和20帧之间的画面。画完了翻动手稿,画面中的小人就动起来了,如果哪里出现卡顿、不流畅,就需要停下来仔细查找,找出是哪两帧之间的问题,再进行修改。”
在动画公司里,要严格执行交稿时间,老板通常会把汉堡包之类的快餐买来放在桌子一角,动画师们饿了就拿上啃一口,然后继续干。刘伟的最长纪录是37个小时没睡觉,实在困了就跟旁边的同事打个招呼,“我眯一会儿,20分钟后叫醒我。”
为了练习手指稳定性,动画师们还经常进行魔鬼训练:在一张空白纸上画横线,一根接一根,密密麻麻排列,哪一根线画弯了,就要从头再来。“A4纸大小,一天只能画完纸的一半。”
那段时间,刘伟的头发经常大把大把脱落。但是,“我喜欢动画。”当年的画稿至今整整齐齐地收藏在一个盒子里,“小时候没有网络可以反复观看,每天放学,巴巴地等在电视机前,动画片到点开播,《圣斗士星矢》《西游记》……都是热播的动画片。”
做了三年动画师,三维动画兴起,电脑上建模就可以轻松完成制作,手绘动画师刘伟失业了。
此后,刘伟在不同的城市里求职,先在济南一家培训机构给高中生上辅导课,搞了两三年动画教学;回到青岛后,在西海岸一家寄宿制学校又从事了两年教务管理。寄宿制学校不能随便出校门,刘伟觉得工作太过枯燥,“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2013年,刘伟辞职回了平度老家,他有一个想法——让喜欢的动画形象走出纸面,变成立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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较真儿
“这个门神盔甲的花纹,是拿拖鞋底花纹印上去的……”虽然面塑时有很多印花模具,但刘伟总在试图发现并利用一些不起眼的小物件,把生活的气息赋予面人。
对“面粉”这种食材,刘伟有着天然的艺术敏感——
把面粉和成面团,这是一个从散乱无序的形态到一个浑圆整体的转变;再掺入颜料,彩色面团在双手的揉搓拿捏间,化作一只只飞禽走兽或是一个个神仙仕女,栩栩如生。
刘伟见过街边叫卖的传统面塑,立等可取,可拿回家放个两三天就会干裂。虽是大名鼎鼎的非遗,却从没有系统的教科书传授“面塑”,面里到底该加些什么材料,没有资料可以参考。
“那段时间家里全是试验的面团,有的在冰箱里,有的在太阳下曝晒,观察它们在极冷和极热环境下的开裂程度、稳定程度,一一记录下来,慢慢摸索出一个最佳的方剂。”在制作面塑时,刘伟有意识地少加水,利用胶剂让原料更油润,以接近橱窗工艺品的雅致感;另外会加点甘油,起到防裂功能。可这些添加,量多量少没有一个标准,全得靠自己摸索。
“开脸是最难的,即使一样的造型,每次开脸后的形态都有会差异。”工作台前,刘伟手中拿着面块,捏、搓、揉、掀,几个步骤连贯利落,随后用两三个尖头、扁头不一的工具反复点、切、刻、划、挑……只几分钟,一张脸的鼻子、嘴巴、眼睛,甚至细致到双眼皮就浮现在面皮上。一个面人从无到有,获得了肌肉和不羁的灵魂。“开脸开得好,是一件运气事,有时开脸能做得神态如生,有时就做得没有活力。”
不同于倒模制作的千篇一律,“开脸”考验的是手艺人对题材的理解和诠释。“传说八仙分别代表着男、女、老、少、富、贵、贫、贱,八仙所持的檀板、扇、拐、笛、剑、葫芦、拂尘、花篮等八物为八宝。我做八仙面人时,专门买书研究了一星期他们每个人的故事经历。琢磨透了,做出的神态才能对路。”
“文官的肚,武将的腰,这个门神造型就比另一个好,因为他的屁股更翘,腰线显得更挺拔。”端详着自己塑的门神,刘伟不经意道。
打磨作品的同时,往往也在打磨自己,“这是一个反复跟自己较真的过程。”就像那用于“开脸”的工具,一根圆柱形的棒,被刘伟用砂纸打磨成厚约一厘米的平板,两头细,便于面人造型;中间宽,便于手握掌控。虽不比铁杵磨成针的倔功夫,但多少个挑灯打磨的夜晚,一张砂纸下尘埃纷落,手艺人万千缜密的心思就此显露无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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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不得
“很多作品还是做得太急了,急着要把它变成钱,细节没处理好。”潜心搞艺术和变现生存之间总有一定的矛盾,刘伟意识到自己的艺术细致劲儿越来越被损耗。
2013年正月,刘伟第一次体会到春节的忙碌。他精雕细琢的面塑初登摊铺林立的糖球会就赢得青睐,“我摊位前排队的人明显比别的摊位多。”很多人拿着自己心仪的图案找刘伟订制,有猫狗爱宠,有动漫人物,“行,你半小时后来取吧。”刘伟应承着,不时交出精美的作品。
彼时虽已立春,气温却仍在零下,逛会的人都是帽子、手套全副武装,一开口就哈出白色气雾,被众人围裹的刘伟手指如蝴蝶翻飞,“那氛围让你浑身都是劲儿,一天能挣一万五六千块钱啊,怎么会觉得冷呢。”
那几年,是刘伟面塑生意的春天,“糖球会收摊的第二天,就要开始准备做下一年糖球会的面人,像一些十二生肖造型的面人,每年都不变,可以先做出来。”
“做东西的时候我手机都设在静音上,催我也看不到。”在糖球会上结识了不少老客户,经常找刘伟订制面塑,“说好哪天就是哪天。”因为经常被催单,刘伟会预估完成时间,要得太急的订单他会婉拒。
见识过一些高手做的面塑,细节处理到了“大象无形”的境界,“说不出哪里好,就是看一眼就能记住。”所以,刘伟叶一直想要做一件东西,“让你看一眼就能记住它。”
“能记住”是一种表象,要达到这样的表象,听起来简单,却不是技术参数大到后就能突破的,也是刘伟现在面临的瓶颈,“你的作品和你是平视的,只有突破一定的境界,作品才能上一个台阶。”
每个艺人都有自己的天花板,突破自我不仅需要勇气和信念,还需要在涅槃重生的磨砺,急匆匆赶路的人是无法抵达的。
女儿今年3岁,自己和妻子都是面塑艺人,刘伟生存的压力就在眼前,“每年强迫给自己留白一个月的时间,不接或者少接商业订单,做点自己想做的东西。比如现阶段,想把《仕女图》做成面塑。”艺术与生存,刘伟努力平衡着两者的关系。
转眼又快过春节了,寒冬腊月,小院里的铜钱草却葱郁茂盛,一只叫奇奇的暹罗猫在悠闲地晒太阳。刘伟喜欢奇奇的灵性,通宵赶工时它会伏案陪伴,地上的圆球它会追着玩耍,对几案上的面塑它则蹑足绕行,顶多好奇了上前嗅一下。
天气好的时候,刘伟会攀上屋顶,端一盆猫粮,轻轻敲打盆沿,四处的猫儿得令般聚拢而来。这样的日子好不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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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名气
当一个手艺人用生命的耗时来标定自己作品的价值,这是一个深陷旋涡的魔咒。“我的生命才有多少时间,我能做出多少东西来?这样算就不值钱了。”
“前几天有人订了100个小老虎。”贴合新年主题,刘伟设计的萌虎造型时下很受欢迎,“很多人觉得真的老虎造型摆在家里有些凶猛,我就把老虎卡通化了。”刘伟的萌虎们忽闪着长睫毛,丝丝胡须都纤毫毕现,有的手里还高举着“嗷呜”的手牌。
“近些年,面塑的创作越来越精细和写实,更符合年轻人的审美。艾莎、变形金刚、奥特曼、美人鱼、玲娜贝儿……这些面塑造型都卖得很好。”面塑,这门“东方的雕塑艺术”早在汉代便有文字记载,辗转民间数千年,逐时代浪潮而从容蝶变,在融入现代生活后散发出别样魅力。
临近年关,门神面塑也很畅销,秦琼、尉迟恭两位大将相对,分持鞭、锏,手托金钱,寓意年年如意,岁岁平安。40多厘米高的一对门神能卖到一千多元,“这个定价是根据我耗时来算的,像小的萌虎,我一两个小时做一个,卖价100元左右。一尊关公耗时两三天,就卖1000多元。”
面塑的门神衣着华丽,从内裙、腰带,到发饰、胡须,都是将面皮擀薄至接近半透明,一层层“穿”上去,再用工具调整出细节,表面看不到一点接缝。“一件精细的作品一般都需要一周,有的需要半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创作。”
“有大师做的门神一个就要价七八万元。”刘伟时常要面临这样的尴尬:名号响当当的非遗面人,从爷爷辈就开始做,品牌价值自然就高,东西卖得也贵。但像刘伟这样自学成才的非遗艺人,“名气没有打出去之前,挣的都是辛苦钱。”
去年12月下旬,刘伟接到一单生意,去五星级酒店的自助餐厅门口现场做面人,分给就餐的客人,中午两个小时,晚餐3个小时,一共挣了1300元。活动到晚上8点半才结束,天下起大雪,从市南区到平度原本一个半小时的路,刘伟走了4个多小时。高速封路,只能走小路返回,地面滑得像镜子,在一个拐弯处,刘伟的车打滑,原地转了两个圈,“幸好当时没有别的车经过,否则就很危险了。”那天赶回家,已经是次日凌晨1点钟。
为了提升自己的知名度,刘伟要抽出时间担任一些社会角色:平度市老年大学面塑专业教师,青岛黄海学院艺术学院外聘导师,平度师范外聘导师……他的面塑作品去参加比赛,“仕女人物”曾荣获中国工艺美术博览会暨文化旅游交易会银奖,“八仙献寿”获青岛十大工匠最佳设计奖……
他还曾尝试网络直播卖货,“平台让我一天呆够8个小时,不停地讲,好烦啊。”刘伟很无奈,“其实,我不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我是人群中喜欢躲在角落里的那类人。”
1月16日,孩子们的寒假面塑班开课,这是刘伟很享受的时光。他和妻子组织孩子上课的时候,女儿就在教室里穿梭着,偶尔坐下来捏一团太空泥,造型竟也让人称奇。小院里飘荡着孩子们叽叽喳喳的欢笑声,像蹬落枝头积雪的一行麻雀,在空中展翅撒欢。
“和孩子相处很简单,好还是不好,我会直接告诉他们。”这样单纯直接的表达方式,孩子们喜欢,也让刘伟回归到生活本真。
拆迁中的村子,小巷安然。站在小院里,抬眼望向附近的高楼,静巷与闹市好像就差了一道院墙的距离,它们都是生活的轨道,默默前行,时有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