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各遗迹和博物馆之间游览,看到的是文明的更迭,而在其中起到重要作用的,则是经济。
从贝壳,到刀币,再到铁钱,遗址中出土的文物,构成了独特的经济脉络。当下流行的“老钱风”,正是博物馆里钱币历史的真实写照。
为此,半岛全媒体记者走访了多家博物馆,在专家和专业讲解员的带领下,了解了钱币的故事以及演变。在它们的背后,则是国力强盛、商贸繁荣、工艺巅峰的密码,接下来我们一一解锁。
逛馆寻“钱”
贝壳之后,初识刀币
青岛市博物馆,“六秩凝华 唯此至珍——青岛市博物馆建馆60周年特展”上,60组珍贵的文物在橱窗里,静静接受着游客的参观。
9件镇馆之宝外,也皆是国家三级以上珍贵文物。而这次探访,记者的目光锁定了两枚钱币。
一枚是新莽时期“一刀平五千”刀币,长7.5厘米,宽2.9厘米,青铜质。看名字,会觉得它有点奇怪。博物馆对此解释为:一刀平五千,即一枚错刀值五铢钱五千枚。刀环看起来很熟悉,就是方孔圆钱,穿孔上下为阴文篆书“一刀”二字,以黄金嵌错,俗称“金错刀”。刀身面上模铸阳文篆书“平五千”三字竖书。
这枚刀币背后,源于货币改制。那是公元7年,王莽进行了第一次货币改制。同时流通西汉五铢、大泉五十、契刀五百、一刀平五千等四种铜钱。公元9年,王莽进行了第二次货币改制。因汉朝皇帝姓氏“刘”的繁体字中有“金”“刀”,王莽感到忌讳,就废除以前的契刀五百、一刀平五千和西汉钱。一刀平五千钱铸行不久便被废止,铸行数量极少,后世罕见,可谓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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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展上的另一枚刀币则是战国“齐拓邦长大刀”刀币,长18.4厘米,宽2.9厘米,也是青铜质。
仔细端详,可以看到刀币正面外缘为一周隆起的外郭,柄端有圆环。面文为“齐拓邦长大刀”六字篆书。第二个字的释读仍然存在着分歧:黄锡全先生认为据字形释为拓,即拓张、扩张。最后的两字,原释为“法化”,即法定货币。经过研究,现释为“大刀”。目前发现的齐国刀币主要出土于山东省境内,自成体系,独具特色。作为中国历史上最早的纪念币,六字齐刀的铸造对后来货币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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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溯人类历史,钱币作为交易货币,经过了长期的演变。作为濒海城市,相信大家对贝壳作为货币并不陌生。青岛地区使用贝壳作为钱币的历史记载主要集中在城阳区,特别是财贝沟和黄埠村的考古发现,磨平穿孔的海贝或铜贝,规则形状,用于交易,证实了这一地区确实使用过贝币。所以,至今我们有关钱币的中文都有“贝”字,如财、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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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后谜题
法化争论,“钱”踪觅史
走出贝壳币的历史,则是刀币。
如果穿越回春秋战国的青岛,你揣着一枚“即墨大刀”走在街上,可能比现在揣着黄金还硬气,这就是当时齐国的法定货币,能买盐、换粮。
在齐国,最著名的刀币就是“法化”。
“法化”到底是什么意思?一直是持续200年的学术辩论,也堪称先秦货币界的“头号谜题”。
传统观点认为,“法化”就是“法定货币”的意思。《即墨县志》坚持这个说法:“法”是法律、标准,“化”通“货”,也就是货币,合起来就是“符合国家法定标准的货币”,强调的是刀币的官方信用属性。这个解释听起来很合理,毕竟齐国是最早建立货币制度的国家之一,“法化”二字,像是给货币盖了“官方认证章”。
但到了近现代,古文字学家裘锡圭、王献唐等人提出了“颠覆性新说”:“法化”其实是“大刀”的误读!他们拿出了三大证据:第一,看字形,刀币上的“灋”字,其实是“大”字的繁写体,先秦文字里常给“大”字加三撇作为装饰,和“法”字的本义无关;第二,看文献,《管子》《史记》里提到刀币时,都直接叫“刀”,从没见过“货”的称谓;第三,看背文,刀币背面的“大行”“大昌”等吉语,都带“大”字,和“大刀”的释读能呼应上。
这场辩论持续了几十年,直到更多考古实物出土,学界才终于达成共识:“法化”确实是“大刀”的意思,“即墨之法化”就是“即墨大刀”,“齐之法化”就是“齐大刀”。这个结论被《中国钱币大辞典》收录,终结了两百多年的争议。
所以,齐国刀币的铭文,不仅是标识,更是一种“文化符号”,“大”字既体现了刀币的厚重形制,也暗含了齐国“大国气象”的追求;“即墨”“齐”等地名,则明确了铸币地点,相当于现在的“产地标识”,类似于现在的品牌意识。
在青岛市博物馆,刀币的收藏可谓天花板级别。尤其是“齐建邦长法化”六字刀,一个馆就藏了七把,数量全国第一!这种刀币长18~19厘米,宽约3厘米,重50克左右,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而这背后,藏着一场影响齐国命运的政治变革:田氏代齐。学界公认,这是田氏代齐后铸造的“开国纪念币”。
那段历史要回到公元前386年,话说春秋末期,姜姓齐国的国力衰退,田氏家族逐渐掌握实权。公元前386年,田和被周天子册封为齐侯,取代姜姓成为齐国国君,史称“田氏代齐”。这套刀币就是为了纪念新政而铸。由于铸量极少,存世只有数十枚,私人手中几乎见不到,青岛市博物馆的七枚藏品,堪称国宝中的国宝。
所以这枚刀币的意义,远超普通货币:它既是田氏政权的合法性宣言,向天下宣告新政权的建立,也是经济改革的信号,通过统一货币,稳定市场秩序,巩固统治。而青岛市博物馆收藏的七枚六字刀,见证了这场两千多年前的“改朝换代”,是研究田齐历史的珍贵实物。
钱币铸史
田单复国,藏在“钱”里
除了六字刀,青岛市博物馆里的“即墨之法化”刀币也有深意。它们运用于春秋晚期,铜质精良,字迹隽秀,背文“安邦”二字暗藏深意,是姜齐时期即墨城邑的铸币珍品。
当然即墨刀币在即墨是有根基的。作为即墨故城的历史见证者,在即墨博物馆里,刀币包含“節墨法化”“節墨之法化”刀币,涵盖大刀、小刀两大品类,光版次就有48种,是研究即墨铸币的活化石。大刀长17~18厘米,环柄直径2厘米,重49~63.2克,铸造非常精细:刀身外缘弧形隆起,文字工整清晰,背文“辟邦”“安邦”“大行”都是独有的标识,被学界称为“战国刀币中的上品”。
刀首是环形,方便穿绳携带,刀身线条流畅,既符合握持的力学原理,拿在手里又美观;刀柄上的两道竖纹,不仅是装饰,还能增加摩擦力,防止滑落。这种兼顾实用与象征的设计,放在2500年前,堪称设计典范。
刀币的用料也十分扎实,齐国工匠已经掌握了精准配方。专家研究成分分析显示,刀币的铜锡铅配比约为80:15:5,这个比例刚好平衡了硬度和耐磨性,铜太多会软,锡太多会脆,铅能让铸造更顺畅。正是这个黄金配比,让这些刀币历经两千多年,依然能保持完整的形制,甚至能看出当年的金属光泽。
值得一提的是,齐国已经实现了标准化量产。工匠们用“分型浇注”“一范多铸”的工艺,先做陶范,在范内壁刻上文字和纹饰,然后将熔化的青铜注入范中,冷却后打碎陶范,一枚刀币就成型了。从即墨博物馆的藏品能看出,这些刀币几乎没有流铜、错范的瑕疵,文字位置、尺寸重量都高度统一,堪比标准化生产线。要知道,同期的燕、赵刀币,重量只有齐刀的一半到三分之一,工艺也粗糙不少。齐国刀币的厚重精美,其实是国力的直接体现。也就是说,只有经济繁荣、资源充足,才能在铸币上不计成本,这种高品质货币,也提升了齐国在商贸中的信用。
不过,除了大刀,还有过小刀的历程。小刀长约15厘米,重量较轻,工艺也略显粗糙,据考证是燕军围攻即墨时铸造的。
时间回到公元前284年,燕国名将乐毅率领五国联军伐齐,连下齐国70多座城池,齐国几乎亡国,只剩下即墨和莒城坚守。在即墨被围的六年里,城内军民团结一致,由田单率领抵抗燕军,最终用火牛阵大破燕军,收复失地,史称“田单复国”。
这场战乱中,即墨城的物资极度匮乏,铸币工艺也被迫简化,原本厚重精美的大刀币,变成了轻便、粗糙的小刀币。这枚小刀币,重量减轻、工艺变差,却记录了战争的残酷和即墨军民的坚守。而刀币上的“安邦”“辟邦”等背文,也成为当时人们渴望和平、期盼国家安定的精神寄托。更珍贵的是,这些刀币上还留着清晰的范线痕迹,这是古代“一范多铸”工艺的直接证据。
在城阳博物馆,有大量的刀币展示。
它们聚集在橱窗里,成为考古成果的实证。城阳多次批量出土“節墨之法化”等齐系刀币,透露了一个关键信息:城阳在先秦时期是齐国的交通要道,是刀币从即墨故城出发,沿胶莱平原向周边辐射的流通点。
所以,刀币有了专属的旅行路线:从即墨铸造,经城阳,运往临淄、潍坊等地,甚至流通到燕、赵边境。这些静静躺在展柜里的刀币,其实是2500年前的“物流快递”路线的见证。
大沽河博物馆,更是串联起齐国文明的水陆要道。大沽河是齐国渔盐运输、商品流通的黄金水道,当年齐国的鱼、盐,就是通过大沽河运往各地,换成一枚枚刀币。而刀币作为“通用货币”,成为贸易的价值中介。
值得一提的是,齐国刀币不仅在国内流通,还随着古代海上丝绸之路远播海外。如今,大英博物馆、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等,都收藏着齐国刀币,将其列为东方文明的珍品。这些跨越国界的刀币,向世界展示着中国早期货币文化的发达程度。
对青岛来说,这些刀币是地域文化的根脉之一。它们见证了青岛地区作为齐国东部核心疆域的历史,记录了即墨从城邑到通都大邑的发展历程。如今,这些刀币静静躺在博物馆里,锈迹掩盖不了它们曾经的光芒。它们是2500年前齐国的“硬通货”,是工艺与智慧的结晶,更是青岛地区历史文明的“活密码”。这些青铜铸币,没有史书的宏大叙事,却用最真实的细节,记录了商贸的繁华、政治的变革和工艺的巅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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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钱证史
“钱”疙瘩源于铜荒困局
发掘钱币的地点,往往不只是在墓地,而是窖藏。最具代表性的,当属胶州出土的30吨北宋铁钱。
时间线继续推进,到了秦灭六国后,废除各国的布币、刀币等旧币,将方孔半两钱作为法定货币,中国古货币的形态从此固定下来了。2009年9月,一群工人正在胶州市常州路建筑工地施工,有工人发现两米深的土坑里散落了很多古钱和瓷罐碎片,胶州市文物部门得知消息后,马上将现场封锁,经过几日的发掘,共挖出了5吨重的钱币,这些都是铁钱,因为年代久远很多铁钱都锈成了“铁块”。当地文物专家回忆,在胶州这个地方曾经多次出土窖藏钱币,早在1996年,距事发现场不远的政府家属楼工地上,就出土了30多吨古代铁钱,大部分铁钱都粘结成一块块“铁钱垛”,最大一块有16吨重,如今放在胶州博物馆作为镇馆之宝。经专家鉴定,这几次出土的铁钱都是北宋徽宗时期的钱币。
我们一般说钱币是铜钱,为什么这次出土的是容易生锈的铁钱呢?
原来,北宋是中国古代货币经济高度繁荣的时期,却始终面临着严峻的铜资源短缺问题,这一困境最终引发了铁钱的短暂推行,而胶州出土的铁钱遗存,正是这段历史的实物见证。铜资源匮乏并非单一因素导致,而是冶炼需求激增、军事消耗巨大与外贸顺差外流的结果。据《宋史·食货志》记载,仅熙宁年间,每年外流铜钱就达数十万贯,加剧了国内铜料短缺。
在铜荒、钱荒之下,时任宰相的蔡京推行货币改革,主张以铁铸钱。而且早在宋初,四川因铜料匮乏就已流通铁钱,淳化年间还设立了益州交子务,催生了世界上最早的纸币交子,这都是铜钱匮乏的表现。
不料,铁钱的致命缺陷很快被北宋的敌对势力利用,辽与西夏长期与北宋处于军事对峙,缺铁是其兵器铸造的主要瓶颈,正好北宋铁钱含碳量适中,经过重新冶炼后可直接打造刀枪甲胄,“夏人得宋铁钱,熔铸为兵,锋利逾常”,甚至出现了西夏商人“以羊马易铁钱,满载而归”的现象,直接威胁到北宋的军事安全。
当然,北宋也不会让敌方轻易得逞,朝廷紧急叫停铁钱,转而推行“夹锡铁钱”改良方案。据《宋史·蔡京传》记载,新铸钱币采用“铁锡铅”三元合金,其中锡含量达15%以上,铅含量约10%,这种合金材质虽仍以铁为基,但硬度大幅降低,韧性减弱,“熔铸为兵则易折,击刺不能入”,从技术上杜绝了被敌国利用的可能。不过,夹锡铁钱流通中容易磨损,民间接受度较低,朝廷不得不采取“以旧铁钱换新钱”的强制回收政策。
在这场大规模铁钱回收中,胶州市舶司承担了特殊使命。胶州作为北方重要的对外贸易港口,“通高丽、日本诸蕃,商贾辐辏”,铁钱流通量大,因此胶州湾市舶司被指定为北方铁钱回收的核心机构,专门建立钱库储存回收的旧铁钱。当时的回收机制极为严格,蕃商入境贸易需将携带的铁钱兑换为铜钱或交子,民间交易中发现旧铁钱需强制上缴,胶州钱库最多时储存旧铁钱达50多万贯。
时间来到靖康元年(1126年),金兵南下围攻汴京,北方港口秩序大乱,胶州湾市舶司官员为避免钱库被金兵劫掠,将大量储存的旧铁钱分批次埋藏于地下,形成了如今的考古遗存。
橱窗前,我们仿若听到了集市的叫卖声,商船的号子声,田单复国的战鼓声,以及铁钱堆积的叮当声……(半岛全媒体首席记者 张文艳)